正文 (卷一)• 惊尘一叹
琅環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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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直到日上三竿,墨青锋方才睡醒,其间墨剑伦来过一次,见他无恙也是心下大慰,因还要去看望影尧年,便没有久留。
墨青锋刚醒,便听见一阵琴声,如闻高山猿鸣、深涧鸟啼,曲声清幽中却韵有淡淡的深邃凄婉之意,墨青锋精通音律,知道这是《蔡氏五弄》中的《坐愁》,定然是姐姐墨青莲在草庐中弹琴。
自母亲病逝后,墨青莲与父亲墨剑伦之间;一直有嫌隙,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两人虽同处一山之中,却一年也见不了几回,昨日墨剑伦来此,也是又勾起了了墨青莲对母亲的思念,墨剑伦不愿久留,也未尝不出于对亡妻的哀思。墨青锋有心从中调和,却始终不成。
(按:《琴历》曰:“琴曲有《蔡氏五弄》。”《琴集》曰:“《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并宫调,蔡邕所作也。”《琴书》曰:“邕性沈厚,雅好琴道。嘉平初,入青溪访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山之东曲,常有仙人游,故作《游春》;南曲有涧,冬夏常渌,故作《渌水》;中曲即鬼谷先生旧所居也,深邃岑寂,故作《幽居》;北曲高岩,猿鸟所集,感物愁坐,故作《坐愁》;西曲灌水吟秋,故作《秋思》。三年曲成,出示马融,甚异之。 )
此时墨青锋听见姐姐琴声中哀婉之意愈深,想了一个法子,从观中博古架上取出一根六孔翠竹箫,墨家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作为对子辈的要求,礼乐修身,族规要求每一位墨宫子弟至少要会一门乐器,墨青锋虽琴瑟箫笛皆有涉猎,但最擅长的还是箫,这根竹箫便是墨青莲给他做的,一直留在紫虚观中。
墨青锋把竹箫轻轻移至唇边,轻轻呼气,箫声渐响,回旋婉转,清丽悠扬,竟是一曲《高山流水》。墨青锋借此曲一是用伯牙子期之典告诉姐姐自己知她心意,二是用这“峨峨高山、洋洋江河”之音来劝慰姐姐,两曲相融,一高亢一幽邃,一轻快一沉郁,姐弟二人心意相通,曲调虽大相径庭,却隐隐然有一种清和之美。
一曲终了,墨青莲听出弟弟的关心之意,大为感动,心中忧愁也消弭大半,轻抚七弦,曲调陡转,变得清扬明快,却为《蔡氏五弄》中的《渌水》。曲为心声,墨青锋明白姐姐愁绪已解,当下猛地一呼气,连吹了一阵“呜呜”的短音,虽已不成曲调,但欣悦之意溢满其中…….
须臾,墨青锋梳洗已毕,换上件宝蓝色净面杭绸直裰,将头发梳成总角髻,草草用过早饭,便见墨青莲抱着把七弦桐木琴走进室中,这把琴竟是四大名琴中的焦尾,
(按:乃是东汉大儒蔡邕以从吴人烧爨之木中抢救而出的一块桐木制成,而其尾犹焦,故名曰焦尾),
墨青莲丧母后一直郁郁寡欢,墨剑伦心疼女儿,知她爱琴,花了大价钱让各地分舵收购天下名琴,终得这把焦尾。墨青莲此时抱着这把焦尾琴,黛眉微蹙,面上带着抹不去的忧思,直如蔡邕之女文姬一般。
墨青莲打趣道:“知音可赏,锋少主玉箫雅韵,促成一曲琴箫合奏,竟有排忧之用,小女子在此谢过了。”墨青锋一摆手,装模作样道:“哪里,哪里,青莲姑娘灵秀聪慧,自不会羁于这几许愁思,小可不过从旁点醒罢了,岂敢居功!”
说罢,笑的几乎腹痛,墨青莲也是掩唇浅笑,如桃花吐蕊,端的是美艳不可方物!至此,两人心中块垒俱是一扫而空,只觉胸中舒畅。
墨青锋担心影尧年,拉着姐姐要进云岫城,墨青莲性格冲和持静,本不愿外出,念及影尧年与姐姐有婚约,便答应了,两人便一齐赶赴道台府……
正午时分的云岫城热闹非凡,卖糖葫芦的、捏泥人的、卖油饼包子的、卖风车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墨青锋却充耳不闻,拉着姐姐快步奔向城西的道台府……
墨宫先祖墨影有开国之功,却又不算宁朝臣子,漠北道在墨家百年经营之下,军政大权尽在掌控,这也是昨日城防营兵士直呼锋少主的缘由。
历代宁朝皇帝碍于祖训,也就基本默认了墨家在漠北道的自治之权,所设的道台只是个虚职,若是有哪任道台敢在漠北道和墨家作对,墨家也非什么善男信女,自有方法让他自请致仕。
当下在任的道台何笠午很识时务,也乐的清闲,俸禄照领,虽然无权,但墨宫治下的云岫城极是富庶,有“塞上苏杭”之称,居住其中也不烦闷。何笠午闲中无事,便开设云岫书院,每日以教书为乐,安享富家翁的生活。对于墨家后辈来说,何笠午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昨日墨青锋让兵士把影尧年送到道台府疗养,也是出于此。
刚到府门口,迎面遇见一位绯衣女郎,牵着匹胭脂宛马,马上却横着张铁弓,得胜钩鸟翅环上挂着鲨鱼皮的箭袋,这女子身着一件淡红色窄袖凤纹长衫,一袭火红色绣花百折裙,外披一件丁香紫的蜀锦霞帔,更衬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青丝披散,及腰的长发如流苏般披在肩头,素手上却拎着个包裹,露出半截雪藕似的玉臂,皓腕上戴着只羊脂玉的跳脱,琼鼻微皱,一双凤目顾盼流彩,面上却是犹带泪痕,憔悴中别有一番韵致,仿佛一朵雨后的烈焰蔷薇。
不用说,这女郎自是墨青竹了,听闻影尧年受伤后,昨日便心急的赶到道台府,墨青竹与影尧年自小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昨晚在影尧年床前守了一夜。
墨青竹见到影尧年右手已无接续希望,百骸有缺,不仅刀法大打折扣,内功也再难以精进,想到此处已是哭的梨花带雨,影尧年性格豪侠,对断腕一事本已经释然,见未婚妻哭的凄婉,倒是微觉好笑,心中暗想,若是旁人见到,免不得以为是要为自己守寡呢。
于是反倒安慰起墨青竹来,墨青竹这时才发觉自己已在影尧年房中待了一夜,两人虽有婚约,但毕竟还未完婚,不由得大感尴尬,一抹酡红飞上两颊,更添了几分娇艳。
影尧年一看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也没点破,于是托墨青竹去买庆云楼的云吞面。墨青竹自是一口答应,此时正好回府,在府门口遇见了墨青莲和墨青锋,三人正好一齐入府。
道台府是墨家百年前的手笔,承袭江南徽州府的建筑风格,兼又融合了北地的庙堂之风,白墙黛瓦,马头墙上饰有精致的雕花,高大的斗拱连着翘角飞檐,扇形的枋椽穿插勾连,房梁上饰以古雅的青铜风铃,亭台楼阁,廊桥轩馆,布局严谨,显出古意森严。
影尧年毕竟不是官身,也非家眷,何笠午便安排他在后花园的听瀑轩静养,这花园端的是不凡,移石于地势低洼处堆成座四五丈高的假山,引松江一支穿府而过,又将周围地势都垫高,假山梗阻期中,一面平整、一面陡峭,硬生生造出面两丈高的瀑布,虽略逊自然瀑布之壮美,然漱玉鸣珠之声日夜不息,却更多了几分清雅,营造之术至此,只觉夺天地之造化,有如神迹一般。
居住此处,也无怪乎何笠午会“乐不思京”,听瀑轩是一栋画楼,本为夏日乘凉所建,请名匠在整个外墙上雕了半部“惊龙英雄传”的人物画像,一推开雕花大门,一行人迎面遇上了何笠午,墨青竹姊妹二人皆是敛衽一礼,墨青锋却退后半步,俯身执弟子礼,倒不是因为他正四品朱服银印的道台身份,而是因为何笠午本身是当世大儒,经史子集无不精通,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却为人慈和,从无官架子。
在职二十年,便做了云岫书院二十年的教谕,墨家极重视对子侄的教育,无论男女,十岁入云岫书院开蒙,兼习儒墨,不只是墨青莲、墨青竹,整个墨宫年轻一代都可算是他门下弟子,特别是墨青锋,天资奇高,读书数行并下且可过目成诵,于是提前了四年入学,何笠午对他很是喜爱,把他收作了关门弟子,有这层关系,墨青锋才没有吩咐兵士把影尧年送到须弥山墨宫,而是先想到了道台府。
何笠午虽已是古稀之年,却仍是形容清矍,一身鸦青色儒衫,满头银发如雪,两颊飞白入鬓,戴着墨家为他配的玄金框的黑色眼镜,这眼镜可是件稀罕物事,整个大宁朝唯有承袭了先秦墨子衍光学说的墨家才会制作,更为何笠午添了几分书卷气,显出光风霁月、儒雅清朗的气度。
他略一拱手,示意三人不必拘礼,拉着墨青锋,问道:“麟儿,你们也是来看尧年的吧?他在里面,刚刚起来了。”
墨青锋恭敬的应了声,何笠午微带歉疚,接着说道:“也是我这个父母官失职,治下竟发生这种事情,我今日才从书院赶回,”“唉!尧年这孩子性子也是坚毅,断腕之痛浑不在意,有古侠士之风,我还打算去劝慰他几句,看来倒是我这个做老师的多想了,这五毒教妖人太过猖獗,这次竟敢公然劫杀墨宫之人,等下我去找你爹,过几日本官要亲自带兵剿匪。”
墨青锋微微颔首,:“何师父不必自责,剿匪之事还是我来和爹爹说吧。”
何笠午点点头,:“这样也好,我还要去云岫书院,就不久留了,你们年轻人可聊的东西多,在一起好好玩玩。”
墨青锋三人辞别何笠午,径直进了听瀑轩,上了二楼,影尧年穿戴已毕,正靠在一把白木官帽椅上读书,虽有些憔悴,但还是精神抖擞,眼中神采不减往昔。
见到三人齐来,微微有些诧异,起身招呼道:“锋少主,你们怎么来了,快坐吧。”道台府的侍女绿衣忙让下人搬来三把木椅,三人坐下,影尧年墨青莲皆是默存寡言之人,墨青竹又面皮薄,当着道台府仆婢的面,不好意思言及儿女私情,墨家奉行“兼爱”,待人平等,从不用仆婢,墨青竹也不好直接让绿衣回避,聊了几句,墨青锋是闲不住的性子,觉得气氛有些冷清,便提议上街逛逛,影尧年本不愿出门,但见二女有意,便也就同意了。
简单用过午饭,出了道台府,街上热闹,一行人说说笑笑,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影尧年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前日那匣金锭未能带回的惋惜,“就知道钱!”,
墨青竹狠狠掐住他腰间的软肉,嗔道:“这次只丢了只手,已是万幸,当时要是还有一个妖人躲在暗中,你就连命都没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肯定不为你守寡。”
影尧年六年来龙行天下,也算是威震北部五府,唯独对这个未婚妻怕的紧,连连告饶,还答应承担一行人今日的花销,墨青竹这才松手。
墨青锋当然高兴了,一脸坏笑地提议往东走,影尧年明知他要去琅環斋,到了那里,再多的金银也能花的掉。虽心疼银子,但当着心上人的面也不好说破。
到了临河的暗香街坊市,稚童像是没来过一样,装出一副对每家店都很感兴趣的样子,看似左顾右盼,眼角余光却始终离不开顶头的琅環斋,影尧年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拍了下稚童的头,又引 出一阵嬉闹…….
八月的云岫城并不炎热,横亘在城后的须弥山挡住了北来的寒流,造物主钟天地毓秀,加鬼斧神工于这极北之地,硬生生变出了一方四季如春、风调雨顺的塞上江南,云岫城中建筑风格与徽州府相近,皆是水墨画般的白墙黛瓦,松江穿城而过,有时波光潋滟,仿佛擦拭一新的铜镜,有时静如不流,像一片碧绿的翡翠,午后柔和的阳光划过河畔绿杨的叶隙,微风拂过,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洒下光影间和谐的韵律,靠店铺的一侧还间种了几棵木樨树(按:桂花树),
八月正是桂花初放的时节,或白或黄、似金似玉的嫩蕊掩在墨绿色的叶片之下,妆点满城的清香,香气虽不馥郁,但却淡雅浅丽,别有一种风韵,恰合“暗香街”之名,河边静坐的钓翁,河中画舫上的艄公,路边叫卖的小贩,街上来往的行商,每个人都有所来,有所为,有所去,身处此景之中的人又怎会思乡,“天涯何处觅江南,此心安处是吾乡。”乱世之中竟存有如此一方净土,也无怪乎这些年云岫城会变得繁华如许…….
影尧年也有许多年未曾回来了,这一时不由得看的有些痴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暗香街”的尽头,面前是座小院,朱红色的大门半开着,门上的青铜叩环锈迹斑斑,虽处闹市之中,青灰色的外墙却为这所宅院添了几分静谧,门上一块古旧的石匾,上书四个篆字—“”琅環福地”,这便是云岫城最老的一家店—“”琅環斋“”了,
“”琅環斋“”并不只是一家古董店,若仅仅是家古董店,也不会发展到在大宁各地有着数十家分号的地步,在分舵的时候影尧年就曾听说过“琅環斋”的一些情况–名义上是家古董店,却囤货居奇,以盈补缺,丰年收粮,荒年卖粮,有时还售卖情报,总是比官府的动作还快,但行事滴水不漏,不仅聚财无数,还仁义之名远播,似乎有自己的一套转运渠道,连墨宫都曾托他们寄卖灵器,有时近千件灵器,不超过一个月便可售罄。
传闻他们背后有楚家在扶持,可单单是楚家,恐怕掌控不了这样一股神秘势力,不过“琅環斋”在云岫城里倒是很收敛,所以与墨家也是相安无事,而这座两百年历史的宅院,自十几年前转为了“”琅環斋“”的总号,门口招呼客人的店小二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不过弱冠年岁,身着一拢玄纹云袖的汉服,带着帝王的通天冕冠,像是古画中走出的人物。
见到稚童,青年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招呼道:“呦,锋少主,何时回来的?快请进吧!”
他扫了一眼墨青锋身后的三人,略一思忖,便挨个的认了出来,“大小姐,二小姐怎么有空来此,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这位莫不是威震九州的影十七爷,可有些年头没有来了。小二看茶,用我上个月从武夷山带回的茶叶!”
影尧年一愣,原来这青年竟是这店的掌柜的,“琅環斋”影尧年来的不多,可依稀记得当时的掌柜不是此人,青年见他疑惑,笑着解释道:“李掌柜前年故去了,在下秦鹤,从前年接手当了此间掌柜的,我们云岫城的年轻人可都是听着影十七爷的英雄事迹长大的,七年前我在店中见过十七爷一面,今日十七爷英武潇洒,更胜往昔了!”
影尧年拿不定他话中到底有无讥讽之意,只是在思量:“这年轻人倒是精明干练,不过二十岁便当上了总号的掌柜,仅是这份眼力劲便是不凡。当下微微一笑,略一颔首,也不应话。
四人随着秦鹤进了店,穿过庭院,引到正屋中围着张桌子坐下,影尧年也算是出身名门,可看到这套桌椅却是有些惊愕,这桌椅竟是用离渊国的小叶紫檀木所制,此木喜阴,生长极为缓慢,性坚,入水不浮反沉,被誉为“帝王之木”,一直是专供离渊国皇室御用,常人以之做个手串便以为是至宝了,如今这店中一桌四椅竟皆是紫檀木的,端的是财大气粗!
再看那茶,深琥珀色的茶叶在越窑的浅绛色釉下彩鸾纹瓷杯中上下翻浮,不是岭南最有名的“大红袍”,而是更为名贵却鲜有人知的“”正山小种“”,这种茶的茶树生长在山巅绝壁之上,茶农往往驯养猿猴来采摘,自大宁开国三百年来,一直被列为贡茶,仅是桌上的这几盏茶怕就要一两枚金铢,还是有价无市!
这“琅環斋”中仅仅是待客的茶具便如此豪奢,影尧年想到这里不禁又为马上要花掉多少银子而心中忐忑,秦鹤立在一旁,托着茶盏,轻呷了一口茶,开口问道:“不知锋少主这次到小店来来想买些什么,不如照旧,可好?”墨青锋笑道:“照旧便照旧,把东西都拿出来吧,老规矩,对送错双!”
影尧年听的一头雾水,拉了拉稚童的袖子,低声问道:“什么老规矩?”
墨青锋还没来的及回答,秦鹤却先一步笑吟吟的解释道:“哦,影十七爷有所不知,锋少主和小店间有个君子之约,锋少主家学渊源,一般凡物入不了他的眼,于是每次小可挑好东西后,置于匣中,露其一角,让他猜枚,若是猜中,小店便奉送给锋少主;若是猜不中而锋少主又确实想要,就出双倍的价钱买下。”
影尧年微微一笑,戏谑道:“呵,你们就不怕这小子赖账?”心中却是暗想“此人多半身怀武功,方才我已经压低了声音,常人决计听不清,”
影尧年始终觉得秦鹤那和悦的笑容像是张面具,进店前与自己目光交汇之时,眼中似曾有一道阴骘锐利的寒光掠过,恍若猛兽在捕食前打量自己的猎物。
鲜衣华服、俊秀文雅的外表之下像是藏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蝎,似乎不知何时,那毒螯就会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中你。看来要留意一下这个秦鹤的来历了,不能让锋少主和他走的太近了。
秦鹤不知道影尧年心中所想,依旧笑吟吟地答道:“猜枚本就无异于赌博,锋少主名门贵胄,赌品却是极佳的,这几年也为小店添了不少进项。”
墨青锋从不肯在嘴上让人,当即反讥道:“看吧,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吝啬,守财奴一个!少爷翩翩公子之名这云岫城何人不知!”影尧年面上微红,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而却睹见墨青竹轻抿了一口茶,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些不善,知道她最疼这个幼弟,于是冷哼一声,没有发作。
墨青莲见气氛有些紧张,轻抚了一下稚童额角垂下的发丝,柔声解劝道:“麟儿,好了,多大个人,还风流公子呢,也不羞,尧年哥今天不是答应给我们买礼物的吗,你惹恼了他,小心待会儿没你的份哦!”
稚童赌气道:“不用他付钱,少爷自己也能猜中,秦掌柜,开始吧!”秦鹤应了一声,步入后堂,不一会儿,取出一只狭长的铁匣,约莫五尺长,把匣子放在门口红木长桌的的云母屏风后,从屏风上的镂空处可看见匣盖推开了四分之一,露出的那一块黑漆漆的,像是铁质器物,尖尖的末端向上翘起,像是根水牛角。
墨青锋打量了一会儿,猜不出是什么,笑嘻嘻的问秦鹤:“秦掌柜,你看,今天我们来了四个人,不如一起猜吧,图个热闹!”
秦鹤抚掌大笑,:“锋少主倒真是机灵,好吧,我做主,今天你们四人一起猜吧,不过事先说好,可只许给出一个答案!”
话音未落,墨青竹忽地开口:“制式殇阳弓?”
众人皆是一愣,秦鹤奇道:“没想到大小姐如此一位绝代佳人,竟识得这军伍之物,好,今日便宝弓赠佳人,这把殇阳弓小店便送与大小姐了。”
说着,从匣中取出那把长弓,竟是把玄铁硬弓,给众人看了看,又装回匣中,将匣盖合好,连带匣子恭恭敬敬的递给墨青竹。
墨青竹起身并袖一礼,:“那么青竹便谢过先生,收下此弓了。”言罢轻轻接过匣子,放在身侧。
秦鹤接着问道:“大小姐可知此弓的来历?”
墨青竹绽朱唇、启玉齿,不急不缓地答道:“高皇帝龙飞漠北,破殇阳而凤翔天下,破关后,命工匠仿己所持之弓造玄品灵器制式殇阳弓,奈何工序繁琐,及至登基之时,不过制成百把,非封侯之功不得赐,后世子孙义武奋扬者方配执此弓。
上刻铭文“执此弓者,百矢无失,如朕亲临,助子武威。”三百年来,受赐者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此弓虽是制式武器,只算得上玄品,可图纸却是宁朝开国三百年来唯一的天品灵械师乘鸢冕下所绘,配以玄金破甲箭,开弓之时有龙吟虎啸,风卷雷鸣之声,箭出有如千骑冲阵,一箭可破铁浮图的玄铁重甲,连一般的地品灵器都未必能与之相比,后来图纸佚失,工艺几近失传,也就不复再造,的确算得上是珍贵无比了!”
(按:摘自《宁书•风物志》)
秦鹤点了点头,:“一点都不错,在下都没什么可补充的了,大小姐博文多识,在下佩服!佩服!那么,我去取下一件物事。”……………………………………………………….
说罢,又步入内间,时间不长,取出一只镂空的楠木匣,从中抽出一副画轴,在屏前展开一角,生绢的画布已经泛黄,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画,众人一齐凑到桌前细看,只见那露出的一角用笔甚是潦草,几乎不类物象,似是几缕炊烟,墨青锋一撇嘴:“这不会是秦掌柜自己画的吧?线条杂乱,颇得少爷五岁时的真意了!”
秦鹤笑着摇了摇头,缄默不语,正这时,墨青莲走回座位,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思索了片刻,轻声问道:“秦掌柜,不知此画可是南唐董源董叔达的《落照图》?“”
(按:董源 ,五代南唐画家,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字叔达,江西钟陵(今江西进贤县)人,南唐主李璟时任北苑副使,故又称“董北苑”。擅画山水,兼工人物、禽兽。其山水初师荆浩,笔力沉雄,后以江南真山实景入画,不为奇峭之笔。疏林远树,平远幽深,皴法状如麻皮,后人称为“披麻皴”。山头苔点细密,水色江天,云雾显晦,峰峦出没,汀渚溪桥,率多真意。米芾谓其画“平淡天真,唐无此品”。存世作品有《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夏山图》《溪岸图》等。本画名出自《梦溪笔谈》)
秦鹤面上微微有些讶异,却不像之前那般吃惊,恭声答道:“早听闻二小姐不仅貌比王嫱,更兼才胜文姬,焦尾妙韵几得中郎真传(按:王嫱即王昭君,文姬即蔡文姬,中郎即蔡邕),尤其雅擅丹青,对古今皴法画技,师承流派无有不知,小可本就知道这画难不住小姐,没想到小姐才情惊世,竟然这么快便猜到了,墨宫果是尽出麟凤之才!”
言毕,将画轴平铺在案前,完全展开,影尧年凑上前想看个仔细,回头却发觉三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不禁觉得有些奇怪,正想着,墨青锋一扯他袖子,满脸嫌弃道:“十三侄啊,平日里也就天天看你捧本《惊龙英雄传》,估计没好好读过几本正经书吧?识不出画来也就罢了,连董源你都不知道,唉!真是孤陋寡闻,南唐董巨一脉的山水画,近看不见什么功夫,要从远处看才行!”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像是长辈在训斥晚辈一般。
影尧年大怒,白皙的面庞臊的通红,只觉得尴尬至极,恨不得抽身便走。知道这小子存心置气,可也压不住火,先是狠狠剜了稚童一眼,转又看向墨青竹,墨青竹螓首微侧,不与他目光相接,影尧年脚下一点地,使出“御风踏浪步”中的一招“飞花无声”,身如片羽般轻飘飘的横掠出一丈来远,恰合“飞花漫天,落地无声”的真意,着实显出功力深厚,秦鹤喝了声彩,影尧年羞怒交加,可看他笑如春风,也不好指责他心存讥讽之意,装作凝神看画,将满肚怒火压了下去,心下暗暗记了墨青锋一笔。
转又自顾自地看着画,只见画中村落邈然,深邃幽远,一派苍烟晚照,日落远山之景,细看之下,远处峰顶上宛然有落日返照的霞光,观者自是会感喟于作画者的幽情远思,仿佛自己身为游方的旅人,几欲投宿于这桃源仙境般的山村之中……………………………………………………………
良久,秦鹤又将画轴卷起,装回檀木匣中,恭恭敬敬地递给墨青莲,墨青莲掩袖一礼,婉拒道:“秦掌柜厚爱,然而这幅画太过贵重,放在市面上怕也要数百金铢,青莲不敢收此厚馈!秦鹤呵呵一笑,解释道:“做生意以信义为本,小店既然和令弟有约在先,自不会违约,二小姐若是不收此画,旁人不会说二小姐高风,倒会骂小店无信,那小店又如何在这云岫城立足?”墨青锋也附和道:“青莲姐,你就收下吧,往日这秦掌柜从我这坑走的银子就够买好几幅这样的画了,你既然猜对了,不收不是便宜了他吗?”
墨青莲听了这话,不禁莞尔一笑,接着向秦鹤又施一礼,:“既然如此,青莲便谢过秦掌柜厚赠,忝颜收下了。”秦鹤递过画轴,转过身逗墨青锋:“锋少主不是老说我坑你钱吗?今天赌了两局,便把以前的损失都补回来了,小店还倒赔了不少。锋少主有两位小姐翼助,再赌下去,小店怕是要关张了。”………………………….
墨青锋嘻嘻一笑:“哎!秦掌柜,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太史公曾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总得时不时的给我点甜头,然后才好坑我的钱吧,再说,赌桌上要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你们“琅環斋”分号遍天下,还在乎这点小钱,这样吧,无论下一件东西是什么,猜错了我一定双倍出钱买下,不知秦掌柜可敢再赌一局?”
秦鹤抚掌大笑,说道:“锋少主果然牙尖嘴利,我也不受你激将,那就最后再赌一局,我这里刚好得了件至宝,就请锋少主过目!”………
墨青锋眼前一亮,他知道这秦鹤眼界甚高,能让他说成是珍宝的东西若是灵器,至少也是地品,反正肯定是不俗。
这是,影尧年敲了他个暴栗:“你有那么多钱吗?付不出来,正好你喜欢古董,我们就把你留在秦掌柜这当个学徒!”
墨青锋吃痛,又恼影尧年赖账,语气里已带了几分哭腔,:“要你管!铁公鸡!”长长的睫毛翕动,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已是泫然欲泣,任谁看到他这副委屈的样子都会起爱怜之心。
墨青竹走到弟弟身旁,俯下身揉了揉他的头发,温言安慰道:“麟儿不哭,姐姐替你出钱,就不劳某人费心了!”
影尧年心中一寒,赔笑道:“青竹,你看,我这不也是担心这小子乱花钱吗?我答应过出钱,还会反悔不成?”
墨青竹瞪了他一眼,脸撇到一侧,不再理他,影尧年讨了个没趣,讪讪的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其实,且不提墨家富甲天下,就单单是墨青锋自己,母亲海心兰是离渊国的烟茗郡主,父亲又是墨宫宫主,逢年过节在两地间来往,那边萧、海、猎琴三姓的皇亲贵戚,这边墨影两脉的长辈,各分舵的舵主,对他都是极尽疼爱,每年压岁钱光金铢就能收到千余枚,
(注:本书中宁朝制式金铢一枚计一两,金锭一块计十两。)还不计其他礼物,在秉持“节用”的墨家中,硬是出了这么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公子……..
秦鹤再一次走进里屋,这次却用了整整一盏茶的功夫,出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捧着个两尺长的铁匣,样式和之前装制式殇阳弓的那个铁匣一般无二,只是略小些。
墨青锋奇道:“你们店里还收了一对殇阳弓,这是哪位侯爷家出了这么个二世祖,连祖上的殇阳弓都拿出来卖了,莫不是楚大公子在你们店里寄卖的?”
墨青锋虽口无遮拦的调侃,心中却暗想:“之前那一弓一画加在一起少说也要五六百枚金铢,秦鹤不过是随手拿放,可这件物事,连他都得战战兢兢,怕当真是不凡,心中更是打定主意无论花多少钱,都一定要得到这件宝贝。
秦鹤也不接话,轻轻地把铁匣放在桌上,慢慢地抽开匣盖,里面竟是一只两尺长的圆筒,通体黄金铸成,看上去颇为沉重,上面镶嵌了数十颗大大小小的赤红金石,似乎只是为了点缀圆筒的华美,还有一条条血管似的的玄金细线蜿蜒其上,构成奇异的纹路。
秦鹤小心地拨开圆筒上玉制的璇钮,缓缓地把圆筒四壁展开,只见上面雕刻着的竟是《大宁山河图》,北起木樨海,南接沧溟海,西连丹辽,东至摩尼亚诸岛,玄线勾勒出山川走向,县道府州的界域,赤红金石则是镶在十国八宗所在之处,虽不算详尽,但地势俨然,绝不是普通匠人的手笔,定是位勘舆师的杰作,且显是近几年的作品。
如此精美的圆筒竟然只是个托盘,仿佛要告诉观者,其上承载的东西便抵得上万里山河,那是一件用蜀中的云锦雪缎包着的物事,大约一尺长一指宽,形状像是一根树枝,只是有些许枝桠未去,显得粗细不匀,在雪白的绸缎上顶起许多瘤节状的凸起。
墨青锋愣住了,这包装的如此华贵,可这尺余长的绸缎又能装下些什么呢?
若是刀剑,能包在这里面的怕也只有匕首或袖剑,可要是刀剑,秦鹤绝不至于把它装在鞘内来故意为难我,但这绸布下的东西并无锋刃,不大可能是刀剑,可若不是刀剑,又有什么能值得这样包装呢?
屋里所有人都静默着,墨青锋家学渊源,受父亲熏陶,从小最爱金石之学,说到对古玩器皿的了解,除了他父亲墨剑伦,墨家无人可出其右……
稚童思索着,一件件奇珍异宝浮现在脑海中,却又被一一排除,约莫过去一柱香的时间,他陡然间想到一样东西,那是一件不见于正史,只出现在传说中的宝物,一比对大小形状,稚童愈发的肯定了,想到这里,墨青锋再也忍不住了,腾身站起,脱口而出:“冰火蟠龙箫?“”……….
秦鹤点了点头,示意确认。
四座哑然,影尧年三人都是心头一震,不是他们没有听过这件物事,而是一直以来,这根玉箫只见于传说之中。
大宁立国之初,坊间曾有一个传闻,大宁有五件神器,“ 赤金帝龙甲,圣道承平剑,万里山河玺,九州镇国鼎和冰火蟠龙箫,”皆是钟一国气运之宝,守得其五便可江山永固,延至万世不绝,”
但这个传闻不久就被人当作好事者所作的流言给淡忘了,原因很简单,前四样东西确实存在,但这冰火蟠龙箫除了野史中说是宁太祖随身之物,就连白肃羽之子宁英祖白照珏都不曾见过,前四件灵器分别是上古禹帝,天机宗花乘鸢,青堂羌今贤大师的作品。
除了今贤大师,其他三人都是天品灵械师,三样宝物自都是天品神器,而赤金帝龙甲是今贤大师为救一族之民,以命祭成的,当时今贤大师本已成地品多年,死前顿悟,舍身投炉,化为一条赤龙,附于甲上,才算是天品灵器。
“冰火蟠龙箫”如果能与前四件东西并列,想来也得是天品灵器,可大宁开国三百年来,公认的天品灵械师只有花乘鸢一人,还有传闻墨宫先祖墨影悟道于须弥山问天崖,铸墨剑,也成了一位天品灵械师,可墨宫诸人谁也没有见过那把墨剑,所以也不能确定先祖是否真的迈出了那一步,而后三百余年,大宁倒不乏地品灵械师,却再无一人能比肩先贤。
既然没有人说得清“冰火蟠龙箫”是谁的作品,又没有人亲眼见过,所以这个传闻就不攻而破了,成了野史秉笔者和民间小说家喜好用的素材,兰陵公子的《沈园惊鸿梦》中便有赶考的书生陆放游和扬州府名门小姐唐婉娘,离别时以此箫作为定情信物的桥段。诗人元牧亦有“龙箫一曲流光易,雪花公子空断肠。”的名句。
不过没有人会把小说中的故事当真,所以提到这根玉箫,人们也就是付之一笑。
墨宫弟子博古多识,对这类掌故大多了然,影尧年三人皆是墨宫年轻一辈的杰出人才,想的自然更多,其他四样东西中,“承平圣道剑”宁光帝时被侠盗“云中客”从禁宫中偷出,百年前被清扬山庄庄主所得,改鞘易名,便是那把“碧霄剑”,数年前摩云峰一战后又再度失落。
“赤金帝龙甲”则是在兴初二十四年,当时的玉京城守备使,也就是如今的卫国公楚镇平发动“红莲之变”夺权后,从宁烈帝白守川手中强行夺了过来,前些年赏给了二公子楚云牧,大宁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衰颓的,现今更是“国将不国”了,“五神器仅余其二,不足以守江山,但可保白宁一脉无虞。若只剩其一,则江山易主,再入乱世。”
而今若是“冰火蟠龙箫”真的存在,传闻中的一切皆有印证,也许那就不只是个传闻了。
…………(第四章完)
墨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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