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

“未转头前皆是梦,
重来回首俱成空”
残破的楹联挂在道观朽坏的大门上,只能勉强辨认出来。
梆梆梆”,生满铜锈的门环在木门上叩了三下……
“快六点了啊”,阮康低头扫了眼手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今晚得在这道观过夜了,看这个朽破的样子,多半是久不住人了。”
阮康是位资深驴友,前段时间圈内有位朋友从这灵隐山一回来,就神秘兮兮地跑来告诉大家这山里有神仙,可到了问及经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模模糊糊地含混道是自己尘缘未尽,仙缘不到,被神仙抹了记忆。
圈内人都笑他是在哪碰了头,弄得失了忆,只有阮康知道那朋友素来不说诳语,又一向对这些怪力乱神感兴趣,便趁着假期来这灵隐山一探究竟。
暮色微合,飞鸟投林,阮康本以为要露宿野外,哪知眼前这深山里却闪出这么一座道观,外表残破不堪却贴着幅寓意缥缈的对联,很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
夕阳西沉,散出霞光满天,映着这灵隐山的清溪翠树,真是超然尘嚣外,阮康不由得感叹一句若世上真有神仙,居处大抵也就如此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显出一位中年道士来,阮康定睛一打量,只见这道士约莫四十岁的年纪,方面阔口,黑脸小眼睛,两条眉毛连到一处,显得颇为滑稽,穿睡衣般外披着道袍,袍子敞开着,里面穿着件小背心,一条五彩斑斓的沙滩短裤,脚上蹬着双人字拖。
阮康皱了皱眉,心道这道士也忒不讲究,脱了道袍就活脱脱是个农民工,一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仙风道骨,扫了自己寻仙问道的兴致,但念及自己需叨扰人家借宿,只得客客气气的笑道:“无量天尊,道长您好,我来这灵隐山游玩,途经贵宝地,见天色已晚,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哎呀,同志你好,”道士倒是挺热情,只是话一出口就让阮康嘴角一抽,不禁腹诽这到底谁是道士啊,道士紧接着警惕地道:“不过现在公安局要求的好严的哦,山里没有身份证不好留宿的哦。”
阮康赶忙递过身份证,陪笑道:“我这带着呢。”道士接过来,咪起眼睛仔细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阮康,才放了心,让开道路引着阮康进了道观。
道观倒也不小,只是年久失修,石子路两边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断碑斜立在地上,走过两间供着三清塑像的主殿,后院便是个挺大的花园,颓坯的假山混着此前建筑的废墟,堆成了座迷宫,水池里引了山泉水,倒是清澈透亮,池中有几尾金鱼在游动,这道观应该有些年头了,应该算个保护建筑吧,怎么只剩这水池还算齐整了,阮康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面在心里嘀咕着。
道士领着阮康七扭八拐的穿过假山,假山后的院墙已经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层小竹楼和一畦菜地,看来这就是道士的居处了。
道士看来也是久不见外人了,警惕一去,竟也很健谈,自顾自地讲了一路,原来道士姓于,自幼在这灵隐观出家,十几岁下山闯荡,在社会中处处碰壁,心灰意冷后回到山里,发现观里已是人去楼空,便建了这楼住在这里,偶尔下山采购些东西。
阮康听他讲起身世本有一份同情,见他说得轻快,暗暗赞道,别的不说,单这份旷达就实属难得,不下古之隐者。
正说着,于道士引着阮康进了小楼,楼中摆设着实简陋,一楼除了灶台就是张八仙桌加上几把木椅,于道士赧颜一笑,俺们这好久没来过客人了,平时也没怎么收拾。一面说着,一面寻出抹布和水盆收拾起来。
于道士动作麻利,没几分钟便打扫干净了,拉着阮康坐下,给沏了壶茶,下厨做饭去了。
阮康见他盛情招待,暗暗寻思这山民就是纯朴,走的时候定要多给些报酬,一边想着一边捧着搪瓷杯,随手推开虚掩着的后门,迈了出去。
一出门,倒是吓了一跳,门后竟是一片悬崖,低头往下一看,只见怪石嶙峋,深不见底,初秋微冷的山风吹过,阮康背上一凛,打了个寒战,不过转念想来古刹本多建于深山险峻之处,只是现代香火旺盛的庙宇周围大多开发过了,矫枉过正,这深山野观建在悬崖峭壁前反倒显得奇特了。
于是阮康走到崖边想拍几张照片,通过相机镜头对面的山崖隐隐可见,只是傍晚山岚颇浓,看不清楚,怎么都不满意,只是打定主意明日要去对面看看。
不经意间,阮康忽然发现悬崖下竟悬着根钢丝,手指粗细,远远地不知通向何处,阮康顿时起了好奇心,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作何用处,只能认为是没搭起的铁索吧。
暮色降临,周遭景物愈发模糊,阮康见无景致可拍,便收了相机回到楼内。
屋内已点起油灯,于道士做了一桌的饭菜,虽都是些素菜,青菜萝卜汤上飘着金黄的玉米粒,烧土豆,烤红薯,焦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一旁还摆了瓶自酿的烧酒,眼见着阮康进屋,忙招呼他坐下。
阮康这几天在山里都靠干粮充饥,早已饿坏了,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虽只山肴野蔌,但食材新鲜道士又烹饪得法,口感奇佳,阮康嘴里啃着红薯连连称赞,直夸得道士开怀大笑。
酒过三巡,阮康随口问道:“请问道长这道观叫什么名字啊?”
道人随口一答:“梦仙观。”
阮康一惊,酒醒了一半,自己进山找的就是仙踪,这野观名字里竟也带个仙字,莫非有什么关联。
心中虽讶异,依旧是笑着问道:“那这山里是不是真有神仙呀?”
“哪有哪有,”于道士摆了摆手,憨厚的笑道:“ 山外面人都说俺们这山里有神仙,一年到俺这破观来的人十个里八个都是来找神仙的,俺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俺都在这山里都住了几十年啦,也从没见过什么神仙。”
“哎,道长,话可不能这么说”阮康有些不服气:“刘梦得写过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灵隐山也算一处风水宝地,怎么能说没有神仙呢,只是仙踪难测,仙缘不到是见不到的。”
“俺不信,”于道士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俺听不懂你说的这些文绉绉的道理,只是俺从小在这山里长大,俺师傅和俺都没见过神仙。”
“道长出家之人难道不信三清教祖?”阮康一向笃信神仙,见这道士居然不信神仙,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于道士一下子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又道:“俺说不过你,那就算这山里有神仙,你找他干啥呢?”
“当然是问道。”阮康聊到这节,突然认真起来,正了正衣襟,挺直了身子。
“那你要问的是啥道呢?”于道士虽摸不着头脑,但也有些好奇。
“我要问的,一是长生之道,太白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人寿百年苦短,若得见仙人,我定要请教长生之道,从此餐霞饮露,再不拘于世俗大限。”阮康这些想法早就已经在脑中想过无数遍,此刻说来亦是一气呵成,文采湛然。
“还有呢?”于道士见他说得精彩,听得也入了神。
“我要问得,二是逍遥之道,道长知道逍遥游吗?”
道士点了点头:“嗯嗯,这个俺还是读过的。”
“逍遥游中有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呜呼待在。”其实儒释道三家的圣人都有提过逍遥之道,曾子曰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圣亦是赞同他的想法,而佛祖拈花微笑,传迦叶尊者以大乘佛法,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世事烦心,红尘乱眼,现代人早已在名利中迷失了自我,我要求逍遥之道,为的就是涤尽世尘,重塑本我。”
“你说的好是好,可俺记得,逍遥游里先说的人要先别人骂他夸他他都不关心,可这人要是啥脾气没有,不就成了块木头吗?”于道士听得似懂非懂,但似乎还是不同意阮康的说法。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圣人不盈外物,处事至公,忘人道而近天道,方才是合乎天地之理,我辈达不到这样的境界,自然体会不到他们的心境。”阮康振振有词,于道士觉得他东绕西绕,强词夺理,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却又不知如何反驳,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正好油灯燃尽,啪的一下灭了,于道士本就对阮康的话不怎么感兴趣,此时乐得脱身,一拍脑袋,懊悔道:“哎呀,俺忘了添油,你在这等会,俺去前头大殿里取点油来。”说完,转身拎起手电筒就出了门。
阮康本抱着向道士传道的想法一番高谈阔论,此时也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大失所望,见四周一片漆黑,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然,耳旁听得山风呼啸,啪的一响,阮康猛地睁开眼睛,油灯竟然又亮了,心下嘀咕道:这道士也忒得粗心,这不是还有油嘛,只是背后风冷飕飕往屋里直灌,回头一看,后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
阮康忙起身关门,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一转头,身后竟站着一人………

此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发髻高绾,一身雪白的道袍,道袍上绣着日月太极图,袖口处滚着云边,袍袖飞扬,月光下衣白胜雪,端的是风姿出尘。
阮康一惊,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神仙吗?强自镇定,一躬扫地,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道:“敢问真人仙讳?”
“无量天尊,”道人微微一笑,还了一礼:“小可道号孤白,见尔求仙心诚,故而来此,想收个徒弟,不知你可愿意?”
“我当然愿意,”阮康再也按耐不住,一弯膝盖便欲磕头拜师。
“不必拘礼,”孤白道人一摆手,“化外之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随我来便是。”
说完道人推开后门,飘然而去,阮康赶忙跟上……
到了悬崖边上,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撒下月华如练,那根钢丝也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阮康望着那根钢丝,刚想发问。
孤白道人手上掐了个法诀,一指空中,喝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只见那钢丝竟然慢慢变粗,变成了一股手臂粗的铁索,而后一股分两股,两股分四股,不一会儿功夫,眼前竟出现了一座铁索桥。
阮康刚想上桥,忽然身边传来一句:“一上这忘尘桥,从此红尘了如空,就再回不了头了,你可要想好。”
阮康略思片刻,认真道:“弟子想好了。”说罢迈步上桥,道人抚掌大笑,一振袖子,脚下一点,凭虚御空,三两下便飘到前头。
阮康见到了这般仙家手段,心中歆羡不已,赶忙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月光朗照,阮康抬头一看,星河璀璨,忽然看见那孤白道人背后似乎挂着件毛茸茸的东西,紧走两步上前定睛一瞧,竟是条雪白的狐尾。
阮康大惊失色,这才明白,孤白孤白,不就是白狐吗,这神仙竟是个狐狸精,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道人心生感应,回头问道:“怎么,你后悔了?”
“你是个妖怪?”阮康脸色煞白,手指着道人,半天才挤出来一句。
“不错,贫道乃是这山中修炼千年的狐仙,怎么,你还对仙人挑三拣四不成。”道人脸色微变,似有些愠怒。
“你,你,你别过来。”阮康抓着铁索,一点点地后退,转身想跑,低头一看,身后半空中孤零零悬着根铁丝,脚下是万丈深渊,立时吓得两腿发软。
“哈哈哈哈,”孤白道人清啸一声,引得群山共震:“上了忘尘桥,你还想回头不成?还是随为师去吧,为师教你长生大道,得享逍遥,岂不快哉?”
阮康却再也不敢往前了,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啊,妖怪害人啦。”
话音未落,空中蓦地响起一声暴喝,“妖孽,休要惑乱人心,贫道来也。”
紧跟着便是一道白虹一闪。
阮康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头上竟横悬着一柄松纹古锭剑,剑上站立一人,竟然是于道士。
那孤白道人一见于道士,吓得转身就跑,于道士掣剑在手,刚想去追,孤白道人手掐法诀,一指铁索桥,阮康脚下突然踩空,直坠而下……
滴答滴答,水珠落到阮康脸上,凉意一沁,冷得他一哆嗦,猛地睁开了眼睛,头顶上悬着一片不知多少万年的钟乳石,正慢慢地往下滴水。
“同志,你总算醒啦。”一个欣喜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阮康转脸一看,是于道士。
“这是哪?那妖怪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阮康缓缓起身,想起方才的凶险情形,心有余悸,连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这一下子问了这么多,俺一个个回答吧,这里是悬崖底下的一个山洞,那妖怪被俺吓跑了,你没事啦,刚刚你从桥上掉下来,是俺把你接里来的。”于道士还是一副憨厚模样,耐心解释道。
阮康大为感激,忙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这灵隐山里确实有些精怪,不过并不害人,俺师傅怕他们出去吓坏别人,就建了这座桥,允许他们从桥到我们道观里来,你今晚说了那一通,让那狐狸精听见了,想掳了你去给他解闷。”
阮康想起之前自己高谈阔论引来了妖怪,顿时臊得满脸通红,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于道长,您是隐世的剑仙吧,能不能传我仙法啊?”说着倒头就拜。
于道士赶忙上前扶起阮康,挠了挠头,一脸歉疚:“同志,你要学的什么长生逍遥之术俺也不会,俺就会剑法,但剑法师傅又不让俺教别人。”
阮康仍不死心,又问:“您能不能代为引荐一下尊师?”
“这可难办的很,俺也不知道俺师傅在哪,俺都好几十年没见过他了,你要学的长生术俺师傅说只有那山里的精怪才会,可那狐仙已经跑没影了,”
于道士走出洞口看了看天,只见晨光微曦,又道:“哎呀,这天也快亮了,你也赶紧下山吧,你顺着这山洞往前走,就下山了,也许你仙缘未尽,天亮前还有机会呢。”说完,腾空而起,一眨眼就不见了。
阮康两度遭拒,听得于道士最后那席话,只当是他讽刺搪塞自己,心灰意冷,悻悻地顺着山洞往前走,越想越气,忍不住一脚踢向了洞里的大钟乳石。
石柱咔啦一声裂成两截,居然光芒四射,手电照着凑近一看,断裂处竟现出块晶莹剔透的碧玉。
阮康大喜,心道这道士随口敷衍我,却没想到我福缘深厚,这碧玉足有鸡蛋大小,通体翠绿,实在是极品。
阮康伸手抓住玉石,想把它整块拔下来,只是这玉石上大下小,下部和钟乳石连为一体,阮康费了半天力气,连拉带踹,却动也不动。
阮康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工具,取出相机,再也顾不上里面的照片,往玉石上猛的一砸,相机顿时碎成了一堆废铁,不过玉石却也总算弄了下来。
阮康小心的把玉石装进口袋,才继续前行,这是他这次留了个心眼,遇上石柱便用脚踢断。
只是好运气似乎到了头,一路上再也没见到碧玉,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用了多久。
刚走出山洞,阮康突然发现洞口外竟坐着位老者,老者一袭青衣,形相清癯,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身穿青衣直缀,头戴方巾,一派仙风道骨。
阮康立刻想起了于道士之前的临别之语,抬头一看已是天光大亮,似乎明白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
老者不待他开口,叹道:“我本以为你真心求道问仙,想给你个机会,可你太过贪婪,误了时机,其实你要是过了忘尘桥,孤白道友也会收你为徒的,可你贪生怕死,意志不笃,又错了机缘。唉,尘心不去,意志不坚,哪来的仙缘呢?”
阮康嘴张了几下,还想辩驳,却已是无话可说,伸手在口袋摸了一下,低头一看,取出来的不过是块普通的鹅卵石,不由得恼羞成怒,骂道:“老头,你们设局耍我。”说着把石头用力砸向老者的脑袋。
老者悠悠地叹了口气,只见那石头又打着旋飞了回来,阮康躲闪不及,被在额头上打了个个正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又晕了过去………
数月后,在本市驴友的聚会上,一人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诶,我跟你们说,我在灵隐山里见到了神仙了哎………”

 

 

墨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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