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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神篇

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天空的尽头传来暧昧的叹息。

诗人来到那森林的边缘，幽暗的森林之中，依稀辨出野兽行走的道路。

正当诗人预备前去时，他听到不远处野兽的嗥鸣。

这声长鸣是如此凄绝，婉转，诗人一生都未曾听闻。

 

野兽躲在那密林中，歌：

 

呵，我已迷失，我已狂乱。

追逐美丽的事物，那些自由的想象，

我来到这片牧神的平原。

可是久矣，吾不复摄食美与爱，与仰望，

这空乏的饥饿使我膨胀，压抑。

每夜我在空中游荡，

我的羽翼只要掠过星光，

一切虚妄就此涤荡，

或者凝视夕阳，万物生长，枯萎，

像我一样自由漂流在思念之外。

可是凡人的宇宙中，

只在腐朽，毁坏，仿佛地狱大开，

那些神光与浪漫好似久矣不见，

只有一份黑夜倾轧黑夜。

何时我才能听闻夜之美神的歌声，

在悄然之中安饱享眠。

 

诗人高声应答，歌：

 

可怜的野兽啊，我擅自聆听了你苦痛的歌声。

黑暗早已来到，而最后黄昏无法使你满足，

你若见过真正的美与梦想，请来与我诉说吧，

因我带来了一些多余的残梦，一些失格的想像，

这些是我多余的行李，其间也许有美，

也许只是死去的火，愿这些新奇的事物，

足以填饱你的肚囊，不似一路上彷徨的天使。

 

那野兽的声音渐渐近了，带着低低的颤动，大地上恣意生长的灌木也避让开来。

 

野兽鼓动膨胀的身躯，仿佛一头巨象，歌：

 

可怜的诗人，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

在我长久的记忆之中也有你的身影。

你的确无法喂饱我内里的空虚，

在我吞食下太多凝望与仰望之后，

终于时间与黑暗要把我吞噬。

你是这样一个流浪人，

带有一半吾族的血脉，

吾等幼年时以颜色与形状为食，

凡间的土地极少产出颜色，

只有天空中七彩流淌。

吾等中年以遐思与智慧为食，

为此牧神在人间放牧信仰与梦，

也随着时间消逝灭迹。

吾等老年以自由与祈愿为食，

可是走遍河原，也找不见，

呵，这绝望的空乏焦灼着我的唇舌，

挣扎着我的腑脏，

驱使我四处游荡，以孤独充饥。

哦，你这个诗人，

当我窥视你的眼眸，我确乎看见些许闪光，

仿佛是美，又似恐惧，

这的确是新奇的事物，

可是不经由你的口我无法领略，

请你把你的见闻悄悄诉说吧。

 

诗人低垂双目仿佛在思索，悄声，歌：

 

以美为食的巨兽呵，我并没有什么见闻，

我只有一些旧的事物，一些预兆，

像是梦中闪现，又像是天使的歌声。

你可否告诉我为何河水会漫上河滩，

冰山传来奇妙的言语，

为何诗人会复活而后加冕，

海洋的深底也会颤动，

为何星河的深处会洒落羽毛，

火焰从山顶流淌而出。

我仿佛看见诸神群聚在河滩，

谈论，惊叫，

为何太阳高悬在空中，

旋即碎裂掉落地上。

为何天使们纷纷歌唱，

每一根羽毛都变作了汹涌的河流中一滴。

这些景象使我不能安宁，

驱使着我彷徨来到此处。

昼与夜的转换就要到了，

我要在森林中找到栖居之所。

 

庞然巨兽长长地叹息了，歌：

 

吾曾亲见，那是王与沙漠的对话，

所有的故事都刻在了那座塔上。

若你沿着河流的另一方向，

走到绝望的沙漠深处，

那座最终的祭祀之塔矗立之处，

你就会明白，这早已应验。

这些意象如此纷乱，

几近狂想，穿越过往与未来，

每一个预兆都映照了截然不同的路。

有的变作传说，有的则仿若预言，

我的心也因此而颤动了，

呵，愿我唤起更多的回忆，

追忆那些久已分离的好友，

北海有冥，可以追溯思念之外的往事，

沙漠记得王的故事，

除此之外只有土地上行走的歌人，

冰山上修行的舞人。

呵，我想起那位神灵，

他就居住在这片森林，

不以智慧和美丽著称，

也没有伟大的神力和高贵的地位，

但四方流浪的生灵都归属他的管辖。

这位年迈的牧神，

我也长久未曾见他，

但他熟识这河原上每一寸土地，

每一束流放高歌的火焰，

和一切不期而遇的雨水。

如果他不能解答你的疑问，

也必能安抚你不安的魂灵。

 

这时森林深处传来了轻柔的笛声，正对着太阳归隐的地方。

这笛声是如此的清澈，悠扬。仿佛催生出大地的生机，勾引起时间的流转。

静静聆听的一人一兽仿佛都陷入了无穷的追忆之中。

 

诗人黯然，歌：

 

食美的巨兽呵，你可曾听闻过这样的笛音。

仿佛带有远古的魔力，使我安定。

我听得笛曲中的哀默，却不悲伤，

而当它轻快，我却被幸福充满。

我似乎想见了一位自由的精灵，

年轻，以及他萌发的爱情。

又好似一位优雅的恋人，

在呼唤天涯的伴侣。

只要听到这样的告白之音，

我便想要同她交游，

如此安心，又如此温暖，

仿佛回到了梦中的故乡。

 

那巨兽舒展了全身的鳞羽毛发，歌：

 

幸运的诗人，这就是牧神的笛声。

他在黄昏时分呼唤远方流散的牧群，

天使们，精灵们，天空飘散的花瓣，

还有吾族和其他悠游的野兽，

还有你等，迷途的流浪人，

都将被牧神的笛音召唤。

啊，跟我来吧，跟着这牧笛，

你与我一同去朝见牧神。

 

霎时间，昼与夜的转换就完成了。月娘开始了她的巡游。

月娘轻柔的光芒洒在了那片湖水之上，如此安静，如镜一般。月娘借着它，便可以梳妆打扮。

湖水旁坐卧着一位少年模样的牧神。这时诗人与庞然巨兽走了近来。

 

牧神安坐，歌：

 

请不要打扰这静谧的时刻，我的孩子们。

因月照耀在这片思念之池上是如此可贵，

她无限的美丽将永恒感动每一颗流浪之心。

可是请悄悄来吧，悄悄走近，

让月华也能流照你们，

我的孩子，以梦为食的小兽，

还有一位流浪的落魄诗人。

这片森林虽然不大，

但都是一些善良自由的灵魂，

你们是如何相遇又如何寻来。

这倒无关紧要的，

我早已看出了你们眼眸深处的渴望，

你们紧张的心脏已经略有安定，

那就请再多多聆听此刻的歌声吧，

我邀请你们一齐来听月娘的歌声。

 

就这样，无垠的静谧重回到这片牧神的湖边。

因那风也屏息，森林也静默，每一位精灵都安心低眉，侧耳而听。

 

月娘高悬在透明的夜空中，歌：

 

今夜的河原似乎鼓动着不安，

我看见土地上天使们离开了本座，

纷纷去寻找流动的思念。

我听闻了天空与土地与星河的谈话，

这一切只要让它去实现，

如今我们都将参与这般命运的轮列。

河原之上，从东到西，

我听闻预言悄然涌起，

土地上的歌声与祷言都在谈论如斯，

呵，这些对于诗人无秘密可言，

那些不可言说的，都早已实现，

每一束预言，也必将成立。

 

于是天上地下，一切生灵，自由的神明，也都听闻了月娘的言语而沉默。

 

牧神微笑，他抚摸着那野兽的鬃毛，歌：

 

呵，这一切终将来到。

我们只需等待其实现，

好似久远之前，见证王之复活，

吾河原上的生灵只是将其守望。

好似我放牧梦想，呓语，

来到那变幻横流的河流。

梦取食思念，而美取食梦，

精灵在河原上嬉游，

歌人立于夕阳之下，

我们只有去见证，等待，继续守候。

无论是你，惊惶的野兽，

还是你，落魄的流浪人，

我要为你们指点迷津，

放下一切不实的求索吧，

你们都该归去所来之处。

那里饥肠辘辘的野兽以花为食，

无论是柔弱的紫色，还是妍丽的红色。

那里诗人仍是四时之后觉者，

在每一个感伤的瞬间还有欢愉的舒畅。

不要相信不实的幻影，

只有放眼去凝望，继续行路，

你们都该踏上那条永远的归路。

 

诗人同巨兽黯然，诗人前趋，歌：

 

呵，伟大的牧神。听闻你的召唤，

我，凡间最末的朝圣者，

前来朝见你永恒的存在。

我本是无情的天涯旅客，

从极久远处带来一点微末的信念，

在森林中听闻悲哀的嗥鸣，

又听闻你呼唤的笛音，如此悠扬，

若我复能咏言，我必将为此歌诗。

可是我所求并非一条归路，

我只有朝圣的前路。

不管这片土地上的不安，惊恐，

不管哪里无解的谜语，预告，

我所求并非等待，

而是实现。并非私愿，

而是创造。

你既是那放牧的神灵，

请告诉我凡间的愿望都到何处，

散逸迷失的美丽又在何处，

死去的梦想都葬在何处。

请告诉我牧神的故事吧。

 

牧神摇头，歌：

 

在你的故乡，人与人悲欢离合，

我照看其中一部分，

也不区分他们叫什么名字。

只有一些迷途的人，

自以为追寻到了世界的奥义，

可是关于万物的命名法则，

本来就不会区分你和我。

你若想要求索最终的归宿，

等待时间流逝殆尽，

月娘在天宫中隐去，休憩，

土地重归黑暗深底，

瞧吧。那些久远的美，歌声，

带着醉意的吟诵，破碎的梦幻，

微末的光芒，闪烁着的祈愿，

都悄悄苏醒，重现于世。

呵，在这浓郁的黑暗之中，

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就连诸神也将流放。

我虽然在天空与土地上放牧夜，

但夜也不曾听闻这些隐约的言语。

我在河原上照料无家可归的梦，

但以梦为食的兽群都不曾见过，

那样不可言传的世界，

沉淀在每一位神灵的想象深处。

痴心的人呵，

你若想探究这混沌的奥秘，

只会被无垠的虚无压垮。

没有谁能引领你，

穿越整片神国。

 

牧神歌罢，森林复归沉寂，远远传来精灵的齐唱，高高的树木也散发出同样的岑寂。

 

精灵们，在远方，歌：

 

土地上的哀声近于平息，

尘封，如同温热的空气。

天空黑色的眼眸枯涸，

留下最后一瞥。

平原消失殆尽，

奔走的野兽都已披上羽翼。

谁还在苦苦索寻自由的消息，

快去水边加入精灵的合唱。

那烟火点亮夜空，

转瞬又逐渐消逝。

闪电游移于黑暗的时空，

宣告属于光明的讯息。

万华复涌起，

都在此凝望的瞬间。

 

诗人仔细地聆听，仿佛露出微笑，歌：

 

那些隐约的歌声正是我所求寻，

我必将朝圣神国一切诸神，

有如冬日腊梅花瓣上晶莹的露珠。

你既是司掌放牧的神灵，

一切游移的梦想都属你管辖。

可否请你看看盘踞在我脑海中，

这些奇妙的梦境，

也许将指示我来处与去处，

将显示我真实的面目。

就让我自己的梦引我游历神国吧。

 

牧神微笑，他摸了摸那野兽的翼羽，歌：

 

你的梦不用我来辨别，

这位老朋友会告诉我们有关梦的奥秘。

 

庞然巨兽展开了翅膀，反映着月的冷光，激起了一阵阵波荡。

这巨兽睁开了双眼，带着两点幽光，用翅膀裹挟了诗人。

 

那野兽长啸一声，歌：

 

呵。这是何等的梦，

使我从太空坠落，坠向洋底，

坠向火热的熔岩，仿佛地狱。

使我来到太阳的边界，那气体的共振，

喷发，有如无限的星火射向虚空。

是了，我看到自己，

我看到无尽我的同族自一双眼眸中诞生，

还有天使，歌唱着诞生，

我看到无尽诸神围着这一双眼眸，

还有牧神，有三位女神。

只要那眼眸扫掠之处，就有七彩诞生。

我看到时间流转，那条河流，

从一扇门中流淌而出，

源源不断。我看到朝圣者，

天使衔来凡人思念，丢在河里，

变成宝石。我看到河边一片森林，

优美的思恋在这里汇成一滴，

就是此湖，牧神在吹奏一曲，

我在其旁，因为无可取食而饥肠辘辘，

我看到，诗人，走来，

请求牧神，为他解梦。

呵。这是何等的梦，

那永久的颤动，仿佛轮转之音，

震慑了我的心海，

在我想窥视梦的发展时刻，

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我的心神，

只听到空气被炸响，撕裂，

如此我不复知归处。

 

牧神安抚着巨兽，歌：

 

可怜的小兽，我看到不比你更多。

落魄的迷途之羊却背负着伟大的使命，

我虽没有看到你最终的归途，

但其中一些片段却打动吾心。

你的梦啮噬着你的思念，

而你的思念却不断鼓出新的梦境。

凡间的梦只以回忆为食，

但你却是抛弃记忆的人。

是了，正因为凡间有情者，

总是汲汲于微薄的追忆，

而永受轮回之障。

我看到你最终将走入这片土地上，

任何一位神灵都未曾涉足之处。

我看到你与冰山上的舞王攀谈，

北海上的鲲鹏背负着你，

整片星河将会倒转。

呵，我并非预言的神灵，

任何梦境都游走在虚妄与真实中央，

哪怕是最熟练的牧人，

也不能把它的去来一一辨清。

只有一点我无比确信，

这只孤独小兽将会伴随着你，

也许会变成此梦的一部分，

又或许将成为一把关键的钥匙，

它将变作你的翅膀，

你的犄角。并陪伴你穿过一切阻碍。

 

诗人陷入了沉思，歌：

 

我全然不知梦的奥义，

但我终将前去。

伟大的牧神呵，

前去我将丢失形骸，

我恐从此堕入无明深渊，

这梦我起始不曾留意，

如今沉赘如一毒瘤，

使我心忧。

愿你能在前路指引我，

顾照我迷失的时刻。

 

牧神笑了，歌：

 

亲爱的小人，你的生命，

与那浮沉的一切生命是一样的，

天幕远端的极星，

和高悬的月娘，都将拂照，

以致你每一哀怨时刻。

如果饥饿，就赶在太阳初升，

去饮花露，食那蜜。

如果困顿，就睡倒在羽毛之巢，

思念行歌，欢喜蹈舞。

我将驱使风和雨，

在天下传达四时的消息。

你便去吧，河原辽阔，

有这小兽的陪伴，

你可放心，

他必将引你达到自由。

 

于是牧神歌罢，天与地又重归平安之中。

无论是流动的大气还是闪烁的星光，蛰伏的美与盘旋的梦想都分享着此刻的安静。

而高高的夜空中传来了以美为食的巨兽，振羽长啸的声音。

 

诸神篇 • 016

天下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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