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剑志 • 002

引子 • 宁失其政

红莲业火

箫剑志 • 001

赤红色的代州马一人多高,像是只嗜血的巨兽,踏着地上的大门进了殿……

未央宫承明殿是朝会之所,宁朝开国之初,未经允许执甲兵入殿上者,将被在金马门外凌迟处死,像这样骑马进殿的人,三百年来,还是第一例,炎铁制成的火红色马掌蹬在地上,把那一块块錾金的铜砖踩的四分五裂,滋滋作响,像是正在铁砧上炙烤的肉。

“咣当”一声,骑士摘下兜鍪,随手扔在一旁。
情知必死,反而镇定了一些,白守川望着马上的骑士,一时间竟有些发愣,只见此人不过弱冠之年,却是一身玄铁重甲,硬牛皮面的铁靴,腰挎短刀,自己身上的赤金帝龙甲是风金锻成的,轻捷合体,才二十余斤,换成像他那样的玄铁甲,至少得有六十多斤,颇有自愧。
此人身材魁梧而挺拔,身高约莫七尺,满头暗金色短发也不梳理,蓬乱着,像是雄狮的鬃毛,又浓又黑的两眉斜飞入鬓,双目炯炯,鼻梁英挺,一身古铜色的腱肉与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掩去了年轻人本该有的稚嫩,透出坚毅勇武之气,整个人恍如一把冲天的长枪,锋芒毕露。

他身上披着的鹤白色大氅大半已被染成血红色,上面用金线绣成的金翅大鹏鸟像是刚饮过猎物的鲜血,挟着风雨猎猎飞扬,将欲振翅凌空而去,这鸟名唤迦楼罗,性以龙为食,乃是佛教中极凶烈的神兽,这定是沙场历练出的强者,端的是英武飞扬,直若画像上的一身鹤白色戎装的宁太祖白肃羽。
“自己这身铠甲应该穿在这样的人身上才不算糟践了吧?”白守川竟冒出这么个念头。
骑者手上握着杆九尺多长的玄铁长枪,枪身鎏了层银漆,枪杆铸成蛇形,一尺多长的枪尖则是锻成蟒蛇的利牙,从蛇口中吐出,锋锐雪亮,猩红色的枪缨像是蛇信一般,迎风摇动,像是在寻找自己的猎物。
咚的一声,青年甫一用力,亮银蟒牙枪捣碎了铜砖,直挺挺的杵在地上,像是立了根旗杆,然后双脚一点马镫,使一招“苍鹰逐雀”,一个侧翻,便稳稳地落了地,回头一抚马鬃,低声呵道:“噤声!”
说也奇怪,那骏马竟立刻收敛了浊重的鼻息声,乖乖的伏在了地上,大殿上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此刻骑士才开始著眼打量白守川,说也奇怪,本来青年在马上,两人大致处在同一高度,此刻青年下马,位置应是低了些,白守川却还是觉得自己被他俯视。
那青年打量了白守川一会儿,忽地冷哼了一声,竟先躬身啪的打了个漂亮的千,算是行过了带甲礼,说道:“末将卫国公麾下,车骑将军——楚云牧,参见陛下,救驾来迟,乞请恕罪,甲胄在身,恕难全礼。”(按:宁朝军中半礼为躬身抱拳,俗称打千,武官全礼为单膝跪地左手按肩,带甲者可执半礼。,)
他言行倒未逾越君臣的礼节,目中透出的却满是不屑,一派的漫不经心,白守川听着,只觉得这一幕太荒谬了,即将饮血的豺狼竟然在到手的猎物面前谦恭的行礼,顿时心头火起。
皇帝大怒,脸气得通红,吼道:“尔等竟有脸说自己是来救驾的,尔当朕是瞎子,玉京城百官万民都是瞎子吗?还要朕恕罪,那朕告诉你,卫国公楚镇平私入京城禁地,率兵谋逆,戕害黎庶,罪不容诛,当削其爵,夷九族,有附逆者尽皆流放三千里,以昭天下!”
皇帝声嘶力竭的暴喝久久的在大殿上回荡,绵羊发怒时也会用角抵人,更何况是这天下之主,只是白守川说完那段话后就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的怒斥也因此显得有些虚浮无力。
“呵!”楚云牧冷哼一声,抬手抽出了腰间佩刀,一刀挥出,白守川也不躲闪,闭上了双眼……
刀锋险之又险地从白守川头顶半寸处掠过,将那五色玉石装饰的冕旒从侧面削断,两边十二旒上串起珠玉的玄色丝绦都被这一刀砍断,只听得“叮叮当当”好一阵清越响声后,玉石像是乱珠般散落一地,而后身形一转,刀锋转而向下,把那金丝楠木的龙椅从椅背当中劈裂成两片。
白守川座下不稳,身子向后一仰,栽倒在地,显得狼狈不堪,楚云牧刷地归刀入鞘,冷冷道:“百官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平头百姓也很好愚弄,只是陛下金口玉言,还请三思后言,否则……”话说到此处,已是声如寒霖。
白守川呆呆地望着楚云牧,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会有一种被俯视之感,很简单,对面那个青年才是主宰局面的那个人,他可以把你奉为君主,也随时可以把你从王座上拽下去。
楚云牧见白守川没说话,以为他怕了,语气也软和了些,又补充道:“臣恳请陛下降旨,羽林军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卫国公楚镇平忠心护国,奉旨领兵勤王,业已尽剿叛军,百姓枉死者由京兆尹厚恤,卫国公救驾有功,擢为玉京城守备使,兼领天子六卫。”
白守川仰头望着年轻人那张森然的脸,倏然间想起了前些年一封请功奏折,赤龙将军——楚云牧,卫国公楚镇平的庶子,他母亲是个南越女子,是楚镇平的侍妾。十五岁从军,从什长做起,身经大小数十役,不靠祖上荫蔽,却自靠着战功一路升迁。

三年前,也就是兴初二十一年,离渊国莫格部大君扈尔念青亲率两万铁骑南侵,大肆劫掠关外百姓,长驱千里,关外军队无敢应战者,十七岁的楚云牧当时只是个正七品的卫所指挥使,听闻此事后,领着两千赤血龙骑径直就出了山海关,前后大小十余战,身被数创,奔袭千里,终是在北古口截住了劫掠完满载收获返程的莫格部狼牙铁骑,一场血战,毙敌万余,最后,三百多铁骑押着两千多俘虏,八千多匹战马,牛羊数万,还夺回了三千多被掳走的边民,连带着扈尔念青一道抓了回来。
  楚云牧并没有献俘京城,而是在落阳关下当着数十万军民的面坑杀了那两千多俘虏,而后也并未进关,只是将边民们送进了城里,带着残部三百多士卒扬长而去,折返回北古口,领着人在交战处种了两千多棵松树,埋下了双方所有战死的士兵,在每棵树下都摆了一坛酒、三炷香、两颗莫格部人的人头,并把那片林子命名为“武安林”,意在效仿秦朝的武安君白起以武安国,如今,听闻那片松树林已是蔚然青郁。

由是一战,天下闻名,莫格部元气大伤,几个月后就被毗邻的史尊部吞并了,离渊九部自此去了一部,楚云牧亦是凶名远扬异域。

五十年前,武靖皇帝倾举国之力,提三十万劲旅北伐,惨败于国殇谷,三十万儿郎埋骨他乡,自已也流落到北狩化外,蛮胡乘势挟天子会猎玉京,朝廷被迫与离渊,凉燕和丹辽的联军订了城下之盟,每年要向三国送十五万金铢二十万匹绸布的岁币。

武靖皇帝也与宁朝的奋武之心一起葬在了异域,自此大宁积贫积弱,边防废弛,边民亦成了任蛮夷收割的“草谷”,与三国交战鲜有胜绩,更别说是这般大胜了,此一役实在极是振士气,扬国威,于是,哪怕弹劾他杀俘不仁的奏章多如雪片,兵部依然超擢他为从四品的骠骑都尉,署绥远道守备使,再以后三年内,离渊国再未大举入侵,边境几无战事。
如今,才满二十岁的楚云牧已是正四品的车骑将军,幽云府转运使了,端的是少年得志,边境民众把他与南朝宋的檀道济相比,誉为“塞北长城”。
(按:檀道济,南朝宋名将。汉族,祖籍高平金乡,出生于京口。身出寒门,从军20余年,由士兵升至大将军。东晋末,从刘裕攻后秦,屡立战功,官至征南大将军。后文帝以其前朝重臣,诸子皆善战,忌而杀之。檀道济被抓时,狠狠地把头巾拉下摔在地上,说:“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檀道济戎马倥偬,战绩卓著。根据他多年的战争经验,总结出三十六计,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军事著作遗产,被载入史册。)
白守川忆及往事,叹了口气,恨恨想道:可惜不是我大宁的万里长城啊!
兴许是方才摔得有点重,皇帝突然间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之后,他颤悠悠的从怀中摸出块镶金丝龙纹锦帕,低头吐出口混着血丝的浓痰,把锦帕窝成一团,奋力掷向楚云牧。

楚云牧轻轻一脚将锦帕踢开,它像是只被一箭贯穿的白鸽,无力的落在了一尺多远的地方。

楚云牧有些啼笑皆非,心想:“当年王莽篡汉,王太后好歹是用传国玉玺砸贼,那沉甸甸的大印砸在人身上可能还会痛,您老人家真想砸我,地上那么多珠子,随手捡一颗不就行了吗,还非得用张手帕。”

做出这等荒唐举动,也不知是真有恨意呢,还是只想恶心人呢, 他忽得觉得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瞬间成了位垂垂老者,浑身散发出和着古老帝国一般的衰朽麻木的气息,君主孱弱如此,国安得不亡?
楚云牧心中嫌恶,脸色也更加冷了两分,依旧冷冷道:“我们楚家毕竟世受国恩,并不想背上弑君的恶名,陛下只要按末将方才所说的下旨,您依旧是这大宁的天子,可陛下若一意孤行,恐怕末将就不得不让玉玺易主了。”

(按:【宁书风物志万里山河玺】从某种意义上说,万里山河玺是大宁镇国五神器中最实用的一件,也是最精致的一件。

人们大多只记得当时操刀刻阵纹的是天机神相花乘鸢,事实上,这玉玺是三位大师合力的杰作,监天司大勘舆师袁宸月花了三年时间,率领监天司诸吏遍行天下,考察山河地理,绘成了《大宁山河图》。

袁宸月据说是唐代《推背图》作者袁天罡的后人,在勘舆风水之术上的造诣无人能及,图中山脉水法,地形地貌没有一处不精确的。

然后由匠造监大作头“琢玉圣手”–陆子虚亲自操刀,材料用的是和秦朝“传国玉玺”一样的“荆山玉”,大宁朝以鹤为人间祥瑞之尊,白宁帝氏亦是白鹤家徽,印纽为龙凤朝鹤,寓意“君权无上”。

四方侧面雕的是宁鹤雪帝白肃羽亲自绘的花乘鸢、墨影、唐舞雩和自己的画像,以彰四人协力开国,而后陆子虚用整整一年时间,在玉玺底部一半大小的地方,雕出了整幅的《大宁山河图》,方寸之间,毫厘之内,竟无半点差错,可谓是超凡入圣,技精近神,再剩下的一半位置刻下了墨影秉笔的八个篆字,“承天袭命,世胤恒昌。” 最后再由花乘鸢镌刻阵纹。
前后共历时五年,由于工作太过浩大,陆子虚刻完这方玉玺后,留下了终生手抖的毛病,此后,便再无作品问世,但同时也成就了这万里山河玺的奇异。

神器一旦认主,原主人不死,不认新主,而且这方玉玺只认上任主人血脉纯正的后人为主,于是三百年来白宁皇室世袭罔替。

更为奇特的是无论蘸了多少印泥,这方玉玺盖出的朱记都是均匀的,凑近了完全可以看清《大宁山河图》的一笔一画,只是颜色深浅不同罢了。

而且它只有主人在心情平静的之时可以盖印,如果主人心有不愿,就无法留下印记,最重要的是,一旦盖上朱记,谕旨内容就无可更改,一旦更改,朱记就会消失。
因此,大宁的谕旨不看是写在什么上面的,就算写在厕简上,只要有印记,它就是真的,就算刻在金箔上,没有印记,它也是假的,即便没读过书的平民百姓也能一眼看出真假,所以,建国三百年来,未有过一例伪诏或是矫诏。大宁既然有如此宝玺,便弃前朝留下的传国玉玺于不用了。

同时亦有一句祖训流传:“手中山河,印里社稷,既掌此玺,毋忘其重。”)
所以此处楚云牧用玉玺易主相挟,已是杀机昭然。

白守川昂起了头,抬袖擦了擦眼,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直视着楚云牧的眼睛,答道:“尔等痴心妄想,朕乃是皇宁天子,岂可为尔等乱臣所欺,不就是一死吗?动手吧!”他声音低沉,却出乎意料的坚定有力。
楚云牧摇了摇头,解下刀鞘,白守川以为他是要让自己自绝,伸手便准备去接,不料楚云牧一扬手,俯身近步,手腕一翻,牛皮的刀鞘一下子重重地抽在了白守川脸上。
  
(引子第二章完)

 

箫剑志 • 003

墨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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