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画家

男人是个诗人。
女人是个画家。
有一天,男人闯入了女人的花园。
“多么漂亮的花呀!”男人说,身后是灰色的世界,眼前是缤纷的花海,红的蓝的黄的紫的。
女人听见了,从茅屋的门缝中探出半张脸来。
“多么漂亮的人啊!”男人说,“我们的相遇,天空中应该飘着蒙蒙的细雨……”
女人就用画笔蘸着墨色,画了一朵薄薄的乌云,乌云中飘出细细的雨丝,雨丝落在男人女人的发梢,凝成细细的水珠。
“在我的身旁,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女人拿画笔的手在大地上流畅地滑过,地上就静静地流起一条小溪,溪水时而敲打在斑驳的溪石上,迸射出晶莹的水花,像光洁的白玉。
“在天的彼端,浮着一道彩虹……”
女人用七彩的画笔一挥,天边就现出一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
“在我的面前有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你。”
女人犹豫了一下,画笔在大地上扫过,男人面前就出现了一条灰褐色的鹅卵石小径。
男人顺着小径走过来,牵起女人的手,指着缤纷的花海,柔声问道:“这些都是你画的?”
女人羞赧地垂下头,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笑道:“多好,一个潮湿的世界,两个潮湿的你我。”
男人住进了女人的茅屋。
屋子里,是朴素的木桌木椅。
男人刚进屋子,女人就把门擦掉了。
男人只顾着打量屋子,并没有说什么。
“我们的屋子,是暗灰色的石墙。”男人说。
女人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笑着拿起画笔,把四壁都改成灰暗色的石墙。
“那边,在那边的墙角,有一个壁炉。”
女人挥动画笔,空荡荡的墙上,就现出一个壁炉,壁炉里面的火焰跳动着。
“我们面前有一张红木的餐桌。”
一张红木餐桌。
“桌上摆着银质的餐盘刀叉和高脚杯。”
银质的餐盘刀叉高脚杯。
“桌角摆着金色的烛台。”
金色的烛台。
男人满意地笑了。
男人拉着女人在桌上坐下。
在昏暗的房间里,墙角的壁炉里,火焰窜动着。
桌上红烛跳动的火光,映红了女人的双颊。
男人望望女人,女人也望望男人。
两人傻傻地对望着,笑了。
有一天,男人突然兴致勃勃地对女人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女人笑着摇摇头:“为什么要出去呢?里面不好吗?”
女人给男人画了一片浓密的森林,林荫间落满星散的光斑,树旁偶尔可以找到的蘑菇,
男人在林间穿梭,入了迷,就不再提出去的事了。
但是不多久,男人发现,森林的里面还是森林,树的旁边还是树,于是他又对女人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女人还是笑着摇摇头:“为什么要出去呢?里面不好吗?”
女人给男人画了一个摆满了书的书架,男人翻着书架的书,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世界,男人在书海中徜徉,入了迷,就不再提出去的事了。
但是不多久,书架上的书看完了,男人觉得乏味,于是他又对女人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
“我们出去走走吧。”男人不止一次这样对女人说。
但女人总是笑着摇摇头。
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出去。
女人只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出去过,这间小屋,就是她的全部。
在这里,女人生活得很好很快乐。
外面的世界,女人掌控不了。
所以对外面的世界,女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每一次,男人见女人不愿,也便不再提了。
可是,过了很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
女人发现男人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男人总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壁炉发愣。
那一天,女人走过去,男人突然对女人说:“我都快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
“里面不好吗?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画给你。”女人温柔地笑着。 “你能画出鸟鸣吗?”男人问。
女人画了一只鸟,鸟儿张着嘴,但是没有声音。
“你能画出花香吗?”男人问。
女人画了一朵花,花盛开着,但是没有香气。
“你能画出清风吗?”男人问。
女人拿起画笔又放下,拿起笔又放下。
“你能画出无数吗?”男人问。
无数是什么呢?女人画了很多条线,但是不管怎样,它们都是数得清楚的。于是女人摇摇头。
“你能画出黄的蓝色吗?”男人问。
黄的蓝色是什么呢?女人拿起自己的画笔,蘸了一点黄色的颜料,又蘸了一点蓝色的颜料,可是画出的却是绿色。于是女人摇摇头。
“你能画出明媚的黑暗吗?”
明媚的黑暗是什么呢?女人想不出来,只能摇摇头。
男人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留着女人拿着画笔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张着嘴的鸟儿。
那天晚上,女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画了一只又一只的鸟儿。
每一只鸟儿长得都不一样,每一只鸟儿都有不同的颜色,每一只鸟儿都大张着嘴,只是。
每一只鸟儿,都不会叫。
女人看着满屋子的鸟儿,哭了。
第二天,女人给男人画了很丰盛的早餐。
女人在银质的餐盘里看见自己红肿的双眼,就用画笔蘸着浅色的颜料把红色的部分盖上。
饭桌上,女人看着男人闷闷地咽下一口饭。
“你走吧。”女人突然说。
男人抬起头,用惊诧的眼神看向女人。
女人扭过头去不看他,她怕看见他,自己眼里含着的泪水就再止不住。
“你走吧,去外面的世界。”女人咬着嘴唇说。
男人过来拉女人,女人用力地挣开,只是在一面空的墙上画了一扇门。
“你走吧。”女人说。
女人多希望男人再来拉她一次,希望男人说“我不走”,可是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不要开门……求求你……女人心里祈求着。
但是男人拉开了门。
外面的世界,是缤纷的花海。
不要出去……求求你……女人心里祈求着。
但是男人情不自禁地走了出去。
男人刚出门,女人就把门擦掉了。
再也忍不住,女人丢掉画笔,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男人刚走出房门,回过头,门已经不见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男人想,自己不是一直都想出来吗?
于是男人大步地向前走去,去迎接外面的世界。
眼泪干了,女人站起来。
女人去摸银质的餐盘刀叉高脚杯,餐盘刀叉高脚杯冰冷冰冷的,没有温度。
女人又去摸红木的餐桌,餐桌冰冷冰冷的,没有温度。
女人又去摸壁炉,壁炉里的火冰冷冰冷的,没有温度。
女人画笔一甩,屋子又变回了自己的茅屋,可是那些熟悉的木桌木椅冰冷冰冷的,没有温度。
唯一温暖的,是男人过来拉女人时留在女人手心的那一点点气息……
男人在街上走,鸟儿在枝头鸣叫,风轻柔地拂在男人脸上。
这个世界多好啊。男人想。
可是,男人很快就饿了。
男人想要吃一个包子,可是男人没有钱。
男人想要找一份工作赚钱,可是男人除了写诗,什么都不会。
于是男人在街头唱诗,路过的行人偶尔丢下几枚钱币,男人就默默地收起;也有人厌弃地朝男人吐一口唾沫,男人就默默地擦去。
男人拿着钱币去换包子,可是钱币在手中掂来掂去,只是不舍得。
这个世界,没有红木的餐桌。
这个世界,没有燃着火的壁炉。
这个世界,没有女人,那个什么都会为他画的女人。
男人忽然想起了女人,那间小屋里的女人,过得怎么样呢?
男人回到女人的茅屋,可是没有门。
屋外的花海,没有了女人的照拂,都枯萎了,一地土黄,一片死寂。
男人望着女人的茅屋,久久地望着,呆呆地望着,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男人在女人的小屋旁边盖了一座一模一样的草屋。
男人的手磨出了茧子,但是男人很开心。
男人又采了很多花的种子,在女人的屋外,种成缤纷的花海,红的蓝的黄的紫的。
男人的身子晒得黝黑,但是男人很开心。
男人把花编成花环,想,女人戴上一定很好看。
于是男人每天都采一束花,笑着站在女人的小屋门口,就像他第一次来到女人的小屋时一样。
女人每天都画很多的画,很多的画。
画完了,就通通擦掉。
这天,女人的画笔在空中随意涂抹,竟然画出了男人。
可是画出来的男人,冰冷冰冷。
女人又想到了男人,想到了男人写给自己的诗。
男人去哪里了呢?男人过得怎么样呢?女人想。
女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这个禁锢了自己一辈子的小屋。
女人突然咬了咬牙,把小屋的屋顶给擦去了,天空中蒙蒙的细雨飘落下来,落在女人的脸上,凝成细细的水珠。
女人继续擦,天空的彼岸浮着一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
女人继续擦。
等屋子被擦光的时候,女人一眼就看到了抱着花站在鹅卵石小径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下是缤纷的花海。
男人的身后是男人的小茅屋。
男人的发梢沾着细细的水珠。
男人笑着看着自己。
女人的眼眶湿润了。
男人眼睛也红了,却还是笑道:“多好,一个潮湿的世界,两个潮湿的你我。”

 

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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