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人

许多年以后,我在某大学的中文系就读。

毕业在即,我整理宿舍的书架。泛黄的夕阳斜斜投射进宿舍,照亮被书带起的上下翻卷的灰尘,并最终停留在一本有着深蓝粗糙的封面的书上。经过这些年,书的内页早已泛黄,但由于被放在书架中,和其余的书挤挤挨挨地立在一起,所以纸张尚且平整。

人的记忆能力是有限的,无论某件事情在发生时多么令人印象深刻,若干年之后,也终究只会剩下零碎的片段,无法被串接成完整的事情,当时深入骨髓的感受也无法再重新被体会,只有依稀的意识残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即使如此,我依然尝试着通过散落的吉光片羽般的记忆,搭建出一个人,一个过客,一个不归人。

“已经很久了。真的,已经很久了。”

 

2006.12.04

“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是感恩节,知道感恩谁最好吗?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吧:‘是母亲。’

“……

“为了让我长大成才,她给我买很多的书,让我学习,还经常带我出去玩,让我见多识广……

“……

“现在我长大了,懂事了,在家里偶尔帮妈妈做点家务活。……妈妈是您给了我世界,如果没有您,世界就没有我。为了让我成才,您给我花了很多钱,以后,我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不,这是远远不够的……”

 

2007.08.28

“你们好!

“我的梦想有很多,一开始我想做个考古队员,后来我想当了老师……不过,我最想当宇航员。

“……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要好好读书,上课认真听讲,多学点知识。爸爸妈妈给我买的书我也要看。

“……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也要努力,不能辜负爸爸妈妈的希望,为我的梦想而努力吧!“

 

2017.09.17

他身着一袭麻衣,踏着一双木屐,走上了舞台。舞台上有花,礼炮轰鸣之后的彩纸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地面上。

他拨响吉他,简朴而随意的衣着和富于现代感的吉他声奇异地混合在一起。礼堂外星辰稀疏,要凝视天空,才能数出有限可见的光点。他坐在那里,和礼堂外的星辰一起流动。

 

2017.11.17

是文学社的征稿,我把自己的小说通过邮件发了过去。约一周之后收到了回复。

“我已经读完了你的文章,我认为非常有意思。

“……

“有一点问题我想略说两句。第一是过于片段化写作。

“……

“其次,您语言表达基本合格,但仍有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在您开展描写的时候,一份语言是要对应一份意思的。

“……

“希望您能够多加练习您的文字,继续保持写作的习惯,并对生活加以更加深刻而细致的观察,培养自己的审美。

“祝福您的文学道路能够长久。“

我不知道这篇回复是否是他本人所写,但应当是的。

 

2017.12.07

是文学社社刊的发布会。令我惊奇的是,我自己看回去都觉得有些拙劣的小说,被白纸黑字地印在了社刊上。

“嗯,你对日本文化的引用和阐述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最终决定印在社刊上啦。“

那使我感到受到鼓励的愉快感觉。

他前后零零碎碎地评价了一些别人的作品,不过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马后炮地回想,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碰面,也是最后一次,成为了集合中的孤立点,永远的闭集。

 

2017.12.27

“我呢,选择做科研,是不得已的事情。

“……

“我周围的人都在做,学校的氛围也是如此,所以我也这么做了。”

似乎是在群里看到的对白,随时间久远,具体内容也记不清了。我正忙于期末考,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里刷书,上述对白也仅仅是在去吃饭的路上匆匆地一扫而过。

 

2018.03.07-03.09

深蓝的封面在昏黄的台灯下悠悠浮动着,散发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诸神篇》,第三本书,此刻静静地躺在宿舍里。新近印刷的纸墨的香气微弱地氤氲在空气中。

他去上课,认识的人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一切如常。

他在空间里发布了第三本书。

我并非热衷于QQ的人类,彼时我正被诸多事情纠缠着捆绑着,这一切都是在那一天之后,才被我所知晓。

 

2018.03.10 17:49

“Game Over.”

我对那天的天气完全失却了印象,只能通过百度关键词寻回那一天的天气。——是和前几天无异的晴天,太阳东升西落如常,我及我周围的大多数人做自己的事情如常。

他纵身一跃,于那日的日落中。

 

2018.03.17

那天是头七。据说有很多人去祭奠他,为他献花。我依旧被无穷多的事情所捆绑,动弹不得。

是夜,我得以脱身,在开学整三个星期之后第一次离开学校,像我期盼已久的那样,点一杯咖啡,静静地阅读。

进出咖啡厅前后是完全不同的光景。我走在街上,数着星辰,进了咖啡厅——而出来时已是雨水遍地。

我撑着伞,踏上归途。

 

……

 

2028.03.10

是夜,雾气迷蒙,雨水偶见。

据说每个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在他停止呼吸的瞬间,第二次是在他下葬的时候,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但在我的信念中,他从未故去,甚至连第一次的死亡都不存在——他只是去了我们所不知晓的地方,以他自己的方式,并且永不归来,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不归人。那本随我辗转各地,泛黄陈旧的小书,大概是他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吧。

 


后记

有人说他去得潇洒,以殉道者的形象永存于认识他的人的心中。但我总为此感到五味杂陈——他去得太有仪式感了,从印刷最后一本自己的书,到发布自己的纸质书电子书,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一切都是预先计划好的——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尚在世的我们,他很好,只是想追寻自己的某些理想,抑或是企图用平静的方式,掩埋他内心所有的无奈和纠缠?我不知道,也无法妄下断言,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纵身一跃,成了永远不能解开的谜。我只是隐约觉得,后者的比重可能远大于前者。追寻理想的方式有无限多种,以他的聪明程度,绝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还是选择了最为决绝的方式,就像海子选择卧轨山海关一般。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仅有一面之缘,也尚未阅读过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也许从那之中可以窥见他的内心世界),希望我的胡言乱语没有冒犯到逝者吧。(注:截至发文之时,笔者已粗略地阅读了他的作品。但,怎么说呢,感受变得更复杂了,没有办法简单地用只言片语概括呢。)

不管怎样,他直面了问题,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对于他的选择,我们无权评判其是非,甚至可以说,相较于回避问题而苟且度日的人而言,他更有勇气一些。

我有时也在想,人活这一生,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是过,在自己所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挣扎也是过,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开心的方式呢?只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又谈何容易,每一个个体在庞大的现实面前总是显得渺小而无力,总存在一个分界点——那之后,要面对柴米油盐,对生活精打细算,自己喜欢的事情会变得遥不可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能扛住接踵而来的现实而活着的人,都值得被人所崇敬,能保持自己对生活的热情者,是更加难能可贵了。

(说起来,我依旧没有克服片段化写作的毛病呢。)

此文写于头七之日,以作祭奠。

 

灯烛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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