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ANADU

这一天伊萨卡又失眠了,于是他只好爬起来,把目光从毫无新意的天花板上移开。这已经是他搬来月球的第十六天,然而他还是无法适应这里的昼夜运作的方式,轻飘飘的感觉,和人为配制出的空气的味道。他望向窗外,开始试图给那些远处的月山取名字。然而那些月山看起来脸色苍白,如冰冷的尸体一样缺少生机,让人只能联想到死亡,死亡和死亡。

伊萨卡在冰箱里翻出一瓶百威,一边喝着,一边想着什么时候去仙那度一次。他开始有点后悔参加了这个“月球开发计划”了,本来,他只想逃得远远的,远离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冲动中就把志愿书签了,如今,当他从三十八万千米远的地方望着这个蓝色星球的时候,伊萨卡又觉得再多的仇恨也不值一提。他有些明白:仇恨随着距离增加而衰减,但爱却恰恰相反。于是伊萨卡开始在脑海里计算在哪个距离,或者说在哪个卫星轨道上,这样的爱恨才相等。不过他是不会成为一颗卫星的,即使伊萨卡怀着这样的愿望,也没有哪个公司愿意承担将人类发射成卫星的任务。

又在失眠中度过了十天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去仙那度看看。

仙那度是整个月球唯一的一个酒吧,开在梦湖(Lacus Somniorum)中心,是所有参加“月球开发计划”的人的梦想之地,世外桃源。伊萨卡请了假,从考察站出来,开着车,在无边无际的无声无息里开了三天,才到达了仙那度。对此他还是觉得很幸运,而因为有些在月之暗面的人可能要在路上度过几十天。伊萨卡到的时候,酒吧里只有三个人,他们一字排开在吧台上坐着,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伊萨卡走过去,那三个人马上注意到了他,他伸出手,看起来有些腼腆地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伊萨卡·本特森,来自湖边的那个考察站,第一次来仙那度。很高兴见到你们。”

这样冗长的开场白让那三个人哈哈大笑,为首的一个长着络腮胡,带着眼镜,有些苍老,以至于看起来也许活了一万年的男人向他伸出了手:“我是奥斯瓦尔德,欢迎来到月球。哈哈哈。”然后指向旁边的两个人,给伊萨卡介绍:瘦子,有点艺术家气质的是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阿根廷人;另一个看起来像个拳击手的是怀特·特纳,英国人。“要点什么,孩子?”奥斯瓦尔德把菜单递给了他,伊萨卡此时还有些紧张,他不长于社交活动,于是就随口念了一个名字。不过一个小时后,他已经混入了这个小团体。他们开始聊起自己过往在地球的无聊生活,聊起在月球的新鲜感,庞大的孤独,而逐渐消失的欲望。怀特一再向伊萨卡建议:“常来这里吧,不然你很快就会失去所有欲望,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埋在实验室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或者在几万年也没什么变化的月球表面捡石头。还一点不觉得无聊。到那个时候,你不光不想喝酒,不想女人,甚至也不想死了,彻底,怎么说呢,机械化。这就是他妈的月球开发计划的真相。你听懂了没有?”伊萨卡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霍夫曼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塞给怀特一杯啤酒,然后试图转移话题,“你来到月球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睡觉,不过没成功。”伊萨卡回答到。“你真特别,你知道大多数人来到月球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伊萨卡摇摇头,“答案是:跳。”霍夫曼说着就踩着椅子跳向空中,接着他的身体缓缓落下来,“大部分人都想试试这种感觉,也许当他们看到阿姆斯特朗的那些有些模糊不清的画面的时候就想了。”“顺便问你一句,你知道跳妙在哪里吗?”奥斯瓦尔德凑过来,看着伊萨卡,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就是你可以离开这个星球,离开坚实的大地和那一切坚不可摧的东西,虽然只有一会儿,不过显然,月球上这一会儿更长一点。”“我倒是觉得,跳是飞翔的一个弱化的形式,是人类对飞翔崇拜的一种表现,和蹦极,滑翔,跳楼一样。”怀特也对这个话题开始展现出兴趣,“你看,在人们自杀的方式里,最常被使用的就是跳楼。人们迷恋那在空中飞翔的短短几秒,虽然很可能那几秒你一点意识都没有。而在梦里,一个经常出现的意象,就是飞翔,这是在你身体发育的时候,大脑中最常见的幻觉,想象。人们与此同时喜爱彼得·潘,也喜爱空中飞翔的鸟儿。而跳,就是这种崇拜,我们唯一能做的仪式。很多人喜爱在自己高高跳起的时刻,按下相机的快门,为什么?因为他们迷恋这一刻……”

等到怀特彻底醉倒的时候,他口中还在说着此类胡话。霍夫曼有些后悔提到了这个题目。或者他也明白,无论他说什么,怀特都会有无数莫名其妙的观点要表达。这甚至就是怀特来到月球的原因:他希望到一个能使他不听话的大脑停下来的地方。但显然月球不会是这个地方。也许只有死亡才是唯一能使他清净的状态吧,霍夫曼这样想着。他们三个人合力把怀特扔到了一个烂沙发上,之后就开始谈些温和的题目。伊萨卡第一次知道了奥斯瓦尔德是第一批来月球的人。那个时候整个月球就只有他和阿琴波尔迪——后来阿琴波尔迪在月之暗面失去了联系——他们搭建了最早的着陆点,基地,第一次开始思考给这个星球的这些山川,沟壑,平原取什么名字。然后人们不断的涌向月球,大多是那些对地球没有留恋的人,开始开发更多的地方,奥斯瓦尔德就放下工作,在他们第一次来到月球的这个地方,开了这间酒吧。“我想给所有人,那些在月球上的人们,一个念想,一个可以幻想的地方,一个可以在梦里见到的地方,仅此而已。甚至我期待,某天阿琴波尔迪会来到这里,还是穿着那身十几年前的笨重宇航服,晃晃悠悠地来到吧台,点一杯绝望爵士,我和他再聊聊这么多年的所有经历……”

接着他们看起了电视,电视里放着晚地球几分钟的“直播”球赛,曼市德比,然而过程却让人昏昏欲睡,于是霍夫曼提议伊萨卡去墓地看看,“那里有所有在月球上去世者的尸体。”伊萨卡本来也很喜欢墓地,基本上他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就绝不会错过墓地,于是他们就立即动身,驱车开往梦湖的眼睛处。两个小时后,伊萨卡已经在车窗外看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等车开近了,他才分辨出来,那些小黑点全部都是挂着人的十字架。等伊萨卡跳下车,跟着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印,来到墓地里的时候,他才终于发现这个墓地的特别之处:十字架上都挂着死者本人。

霍夫曼也走过来,说到:“在月球上,尸体不会腐烂,我们给尸体镀上一层防辐射的膜,就把他们挂在这里,这个点子是奥斯瓦尔德那个老家伙想出来的。每次我来到这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当看到他们这样永恒的身体,和目之及处那个蔚蓝的星球和无数闪闪星斗的时候,我心中会涌出很多画面:死亡,渺小,漫长,永恒,闭上的眼睛,一扇没有打开的门,回荡在宇宙的电磁波,和孤独旅行的所有星体,还有自己,这个人类,这个冒险者,背叛者,远离自己群体的人。”伊萨卡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明白有天自己的尸体也将要挂在这里,或者自己也能像阿琴波尔迪那样失踪在月之暗面,但比起冰冷地关于死亡的想象,他却感到幸福,或许他从未幸福过,以至于他理解不了如此复杂的情绪,但是无论怎样,他淌下泪来,找了一处空地,挖了一个一万年也不会消失的小坑,对着霍夫曼说:“我以后就要在这里。霍夫曼,请你一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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