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
——海子
1.
小时候,我很喜欢画画,因为我觉得不像写字,画画时我的笔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地画任何事物。直到后来我开始了在美术学校的专业学画生涯,我才改变了对美术的看法。
学画的第一天,我被老师领进了一个画室,中间是一台静物,沐浴在刺眼的灯光下。周围严严实实地围着三四圈的躲在画板后面的学生。也不知他们中有多少是想成为大艺术家,又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只是被父母送来“陶冶情操”。
先是学素描。这是一个灾难,因为我讨厌削铅笔。不是不小心划伤手指,就是不小心被铅笔末迷了眼。然后我流着眼泪,用伤痕累累地手在两块钱一张的八开素描专用纸上涂抹。接下来,我的手,连同手上的伤口就会一起被纸上的石墨染黑。如果这时候不经意间抹一下脸上的汗水,那么连脸也会一并变脏。
而忙碌了半天之后我唯一的成果就是一张到处都被抹得脏乎乎的废纸。这时,老师就会走到我的画板后面,摇着头,叹起气来,然后拿起橡皮把我的大部分劳动成果都擦掉。放下橡皮后,老师一脸严肃地转过头来,说,你给我看好,应该这么画!说着,老师就一气呵成地把我的作品改成了一幅像模像样的画。
我不想说我的画基本上都是老师完成的,于是每天回家,当父母看到我那有模有样的画后都会欣慰地点点头,说,这孩子虽然学习不行,但好在画画还像那么回事。
后来学的是速写。老师会挑出一个模特,让学生们在短时间内将那个人影印在纸上。然而,无论我怎么细心地观察,认真地作画,画出来的人都像鬼一样。
再后来,老师教了水彩。水彩可比素描要难多了——因为颜料一旦涂到纸上,就不能被擦掉。当然,弄到身上更难洗掉。于是那些日子,我每天都穿回家一件五颜六色的衣服,带回家一幅乱七八糟的水彩画。这时父母就会问我,为什么素描画得不错,水彩却画得这么糟?我不想让他们绝望,所以就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呃,水彩比素描难,我现在可能还没开窍。
这样饱受煎熬的学画时光度过了半年。就在我已经准备好向父母说出真相,放弃学画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青年。
他的出现,使我的学画生涯又延长了半年。
2.
大家都叫他“废柴”。
据说他原本也是这所艺校的学生,绘画水平中上。以他的水平来看,考入一个不错的美术学院绝对没有问题。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美术高考之前,他突然画风大变,完全不符合国家美术高考的标准。
老师被气坏了,叫他赶紧停止这种作画方式。他却说,我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老师大怒,说,你这算个狗屁的艺术,你画的这玩意考试时只能得零分!他说,这是因为我们的考试体制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种艺术。
后来,他就留在了学校里,每年都参加美术高考。他说,他要等到考官能接受他的画风的那一天。老师和学校的领导们也拗不过他,只好把一间废置多年的小杂物间分配给他,让他在里面练画。
现在,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个老师都会把他作为一个反面教材来讲,说他就是因为不遵守考试的制度,所以画出来的画一无是处,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老师还会劝大家,一定要按照规矩画画,否则就会和他一样成为一个废柴。
久而久之,大家就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叫“废柴”。
我和废柴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认识的。
那天,我万念俱灰,一个人偷偷跑出画室,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哭一场。穿过幽暗的走廊,我发现了一间坐落在走廊尽头的不起眼的小房间,门是半开着的。
那时的我就像一只在岸上挣扎了很久的鱼再次找到了溪流,于是我便一头扎进屋子里,哭了起来。这是我半年以来第一次哭得如此伤心,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最后哭不出泪水了,我才发现有个长发的青年站在我面前,盯着我。
他问我怎么了,我就把我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一遍。
最后我说,他们都说,只要熟知美术高考的规则,傻子都能画出好画——我连傻子都不如呢!
听我这么一说,他竟笑了起来,说那些自以为会画画的人才是傻子。
接下来这位青年给我讲了一下他的经历。
听完之后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传说中的废柴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大哥哥,现在大家都管你叫“废柴”,你知道么?我问。
啊,他们呐,好几年前就这么叫了,我早就习惯了。废柴大哥不屑地答道。要我看,他们那些只能按摸板作画的家伙才是不折不扣的废柴!
我,我可以看一下你的画么?看到废柴有些发怒,我怯生生地转移了话题。
好呀好呀!废柴一听有人想看他的画,脸上泛起笑容,说着就转身去拿他的画板。然后他掏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小心地打开画板,从里面取出了三幅画。
这些是我前几天画的,废柴把画展开在我面前,微笑着说。
3.
我并不懂什么是艺术,但依然硬着头皮欣赏了他的作品。
第一幅画叫做《玉米地》。
而我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看出他画了玉米——那些玉米,那分明就是火焰!画面中无数的橙黄色的烈焰,穿透了绿色的外壳,在风中摇曳——它们烧尽了田地,烧尽了画面中那些灰绿色的秸秆,然后还要烧尽整片天空。
第二幅画的名字是《秋》。
画的是湖畔的落叶杉。在废柴的笔下,这些落叶杉也被燃成了火焰,它们直指着天空——那黄橙橙的,被灼烧的天空。与天空相对的是沸腾湖水——落叶杉的倒影是倒立的火,一直蔓延到湖底,一直蔓延到地心。
最后一幅画被他称为《幽灵》。
我实在没看懂废柴到底画了什么。画面上充斥这各种各样的颜色,它们彼此之间并不协调,尖锐地相互冲突着。于是我并没有在这幅画上花太多的时间——但却在视线离开它的那一刹那,似乎觉得画里面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这也叫画么?我疑惑地问。
在我的印象中,所谓“画”,就是对现实的写照。每次在画室,老师都会强调这一句。因此,半年以来,我和同学们都蜷缩在自己的画板后面,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台子上的静物,然后让画笔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复原。每次,老师都会表扬那个复原得最成功的人,并批评自由发挥的人。
记得有一次,一个原本画得很好的同学,因为自己在画中的一只苹果上添了一枚叶子,被老师臭骂了一顿。老师说,你这种行为和画蛇添足有什么区别!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参加美术高考的?你知道考官会怎么说你这幅画么?会说你画跑题了!因为题目中给定的静物里,这个苹果根本没有叶子!
角落里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画了带脚的蛇就叫“画蛇添足”,而欧洲人画了天使却不叫“画人添翼”呢?
当然啦,这也是画——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叫画,而老师教你画的那个叫相片,废柴的一番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以前也曾一直画那些相片,废柴自顾自地说,但突然有一天,我被梵·高先生的作品吸引了。
废柴还告诉我,梵·高先生曾说过,我画太阳时,要画得让人们感觉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转——它发射出力量无穷的光波和热波。我画麦田时,要人们感觉到谷粒中的粒子在生长、爆裂。我画苹果时,要人们感觉到苹果中的液汁溅到皮肤上,果核中的种籽在往外钻向开花结果!
废柴说,他正是被这种创作理念所吸引了,因此决定追求真正的艺术。他还说他的梦想是超越梵·高先生,画出燃烧得更旺盛的火焰。
而我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4.
后来,我每次来学画都会偷偷从画室里溜出来,跑到废柴大哥那里去。
一来呢,是为了看他的画,听他讲述他的理念;二来呢,则是每次去找他,他都会给我一副他在学画时画的那些“相片”,带回家去好和父母交差。
如此过了美妙的半年。
一个春天的下午,废柴突然对我说,他决定要办一个画展。
在哪里办?我问。
就在这所学校里。废柴答道。
哦?可那些老师让你办么?我惊诧地问。
当然……是不会了。不过不用担心,嘿嘿,你明天就会知道了。废柴露出神秘而皎洁的笑容说道。
废柴说明天会有一个惊喜。
第二天早上,当我踏进这所美术学校的大门时,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厅里贴满了废柴的画。墙上,玻璃上,楼梯的扶手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画铺天盖地而来。
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废柴的画前,指指点点。有的说看不懂,有的说这是垃圾,但也有的人高呼这才是艺术。
校长被气炸了,在大厅里大喊大叫地抓住每一个能抓住的人,问是怎么回事。
同学们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角落里的废柴面带微笑地走了出来,说,这是我这些年来的全部作品,校长您觉得怎么样呀?
你,你是什么时候把它们贴上去的?!校长指着废柴质问道。
昨天夜里啊,我为了这个画展,可是一夜没睡呢。废柴揉着眼睛说。
什么狗屁画展!我们学校好心好意留着你,你却这样胡闹!校长顿时青筋暴露,随手就扯下来一幅画,然后撕了个粉碎。
你凭什么撕我的画!废柴也愤怒了,紧握着双拳冲着校长吼。那一瞬,我注意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你的画?这他妈根本不是画,这是垃圾!校长说罢,就当着废柴的面,又毁掉了几幅废柴的大作。
废柴一个箭步冲到校长身后,上来就是一拳。
这时,保安赶来了,活生生地把废柴拖了出去。
我趁乱赶紧抢救了几幅身边的画。其中有一副就是《幽灵》。
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的后院里找到了鼻青眼肿的废柴,把那些画递给他。
对不起,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我说。
废柴伸手接过他的画,什么都没说。
临走前,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那副叫做《幽灵》画,果然,画面里又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是熊熊的烈焰,又似乎是一颗被烧焦了的,颤抖的心。
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废柴大哥。据说人们在他曾蜗居过的画室里发现了一副未完成的画,似乎是临摹的梵·高先生的《星空》,但天空部分尚未被上色。
就这样,没有了废柴大哥的帮助,我的学画生涯也结束了。
5.
多年以后,我来到了现代艺术博物馆。
我站在梵·高先生的《星空》前,热泪盈眶,不禁想起了那位废柴大哥。
热泪中,画面开始变得模糊。夜空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月亮缓缓隐去,云朵聚集在了一起,最终被尚未升起的太阳烧成了炸裂的火焰。
我知道,这就是废柴大哥的那幅未完成的画作。
这是渐渐升起来的阿尔的太阳,是梵·高先生缓缓睁开的第三只眼睛。
“阿尔的太阳”的一个响应